一直到燕覆出了殿门,月圆姑娘跟着走了出去,萧固才忧心忡忡地和郭礼容交换了一个眼色。
郭礼容也同样还以忧虑的眼神。
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,可主人与父亲之间的仇恨,怎么就那么持久绵长呢?
再想到那一晚,滔天的恨意席卷了那世上顶顶尊贵的一家人,彼此之间的眼神交错,其间的恨意简直能掀翻屋顶,往天上告状去。
当其中一个人去意已决,先服软的又会是谁呢?
郭礼容不敢往下想了,领着一帮侍从追了出去,总不能叫主人真的去喊人吧。
月圆也追在燕覆的身后,燕覆的步子大,她迈两步、迈三步,都只能勉强跟上,走的气喘吁吁的,索性不追了,哼了一声停在原地。
听到这一声气鼓鼓的声音,燕覆立刻就折返回来,站到了她的眼前。
“怎么了?”
“你不等我。”月圆往甬道旁一靠,生气地说,“我不认识这里的路,也没有认识的人,你走太快万一我跟丢了,该怎么办?”
她带着哭音的声音很可爱,不算大声,却比平时的和软多了几分凶巴巴,燕覆承认自己有些许的急躁,以至于脚步放的很快,闻言把手放在了她的眉头,轻抚了抚。
“困了?”
月圆就找到了自己忽然气急败坏的源头。
好困啊,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。从六桂村出发的时候都已经打了落更,这会儿怕是都三更了。
眉毛上的他的手还在轻轻的抚着,一下一下把她的急躁抚平,她扁了扁嘴,乖巧地点头。
“我也不想睡,可就是困??”她觉得有些对不起燕覆的好心,他托了人冒着风险,来帮她求师名医,自己却不争气地闹起了觉。
脚下的宫灯发着幽幽的光,向上照着燕覆的脸,使他显得心意宁静,他把为她抚平眉头的手向下移,托住了她的背,轻轻送入自己的怀中。
“我带你去睡。”他轻拍了拍她的背,顿了顿声,“闹鬼。”
雪藕在一旁笑眯眯地转过了身,郭礼容追了过来,小声问道:“接下来是要做什么?”
燕覆揽着月圆的肩向侧边的甬道而去,摆了摆手,雪藕连忙说道:“我能学,我还有精力。”
郭礼容自是对江小姐的丫头十分尊敬,闻言笑了一下,请她去侧旁的偏殿休息。
“雪藕姑娘莫急,这一时夜深人静,太医院的医生也要休息,姑娘莫如在这里养足精神,明日想怎么学就怎么学。”
雪藕自是听话,顺从地去了偏殿休息。
月圆困的五迷三道,脚下的路都走不稳了,进了文华殿的寝殿里,方才看见昏黄的灯下,一抬挂满帷帐的架子床在殿中。
虽然金陵皇宫已无人居住,文华殿更是经久不见人烟,但郭礼容知道燕覆要来,还是吩咐宫中仆役将文华殿的被褥换了新的。
她扑到床上,垫被柔软,木头的香气微甜,恍惚之间,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一枝园。
乡野的冬天,北风长驱直入,冬天的被褥冰冷,夏天的被褥坚硬,早年还住在一枝园的时候,每逢入冬,母亲就会操心着一整个园子的取暖,她住的小院儿常常空着,在母亲的屋子里,有一个她可以安睡的床榻,上面的棉被、被褥永远是新弹
的、喧软的,还有晒过太阳之后的味道。
不是有钱才好,而是有娘才好。
葛婶子的日子过的并不宽裕,但善儿的被褥永远干净、软乎。
她闷在棉被里稀里糊涂地睡了,记不清有没有哭,可是醒来的时候,枕头是湿的。
从床榻上坐起身,还有些懵懵然,环顾四周,雪藕不在,燕覆也不在。
她起身向外去,窗外的天微微发青,清晨的金陵皇宫没有鸟鸣,没有山风。
殿外倒是有静默的宫女,见她起身了,上前搀扶进了净室洗漱,再出来时,月圆只觉神清气爽。
由宫娥引着往太医院去,前厅是接天连地的药材格,从药材的各种气味中穿行而过,快要走到后堂时,月圆注意到了墙上的铭牌。
有一块铭牌上,写了“潘人语”的名字。
月立刻便停住了脚,回身站在了这块铭牌前。
“潘人语......”月圆喃喃,问向正默默服药的侍童,“潘太医何在?”
侍童看了一眼铭牌,忽而有些慌张地说,“是奴婢的不是,潘太医早已被剔出太医院,铭牌该卸下来才是。”
“他与我家有故旧,小郎君若是知晓些什么,还请告诉我。”月圆争取道。
“三年前,潘太医因为牵扯进一宗命案,被金陵府羁押,太医院便将他从名录中剔除,奴婢只知道这么多了。”
月闻言,有些微微的心颤。
这是三年来,她头一次这么接近当年的案中人。
“即便是最低等的吏目,都有品级,又身处宫廷,说抓走就抓走,未免太不将皇权放在眼里......”月圆喃喃自语,“除非人是从家里绑走的。”
她知道从这个小侍童嘴巴里问不出什么,这便点头离去,继续往后堂去。
庭院里有一束晨曦,各色药材被装在不同的筐子里,摆在假山旁的空地上晒,小窗里,一位穿青袍的中年文士正同雪藕讲述着什么,雪藕求知若渴,眼睛眨也不眨。
想来这一位青袍文士,就是燕覆口中的邹芝林。月圆不想打搅雪藕,转身悄悄离去,信步在宫中行走。
燕覆去哪儿了呢?月圆觉得很奇怪,甬道左侧的尽头,视野开阔,远远看去,是一片忘不见尽头的花园。
她往其间慢慢去,沿途的花开的规规矩矩,连香气都很风雅,不似山野之间的花开的器艳。
到园中的时候,才看见燕覆坐在花下的罗汉床,一旁的桌上两只茶盏,该是同人刚会过面。
见她来,燕覆原本微蹙的眉头略微舒展,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,道了句过来。
因有新客落座,宫女很快上前,将先头的茶盏点心盘收起,又呈上来新的茶点。
“我刚在太医院看到了潘人语的名字。”月圆把她的发现说给燕覆听,“他是御医,品阶也不低,为何说抓走就抓走?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下落。我娘的污名一日不洗清,他就一日不清白……………
“清白......”燕覆掂量着这两个字,招手唤来了宫监,耳语几句之后,又看向月圆,“因为名声,把自己的生命舍弃了,值吗?”
月圆听到火起。
事关娘亲,她无法克制脾气。
“你也是被冤枉的,难道不明白白代表什么?没做过的事,按着头要你承认,你甘心吗?更何况,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,还没有查出真相,即便是自尽......”
两颗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落,接着有更多的泪水涌出来,她抽泣了一下,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,倔强地说着,可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哽咽了,
“即便是自尽,也没有什么值或不值,有的人,就是没有办法承受污名与诋毁。”
燕覆看着她,大约是没有料到她会如此伤心,他的手在桌上攥住又放开。
“对不起。”
他的道歉使她的情绪崩溃的更厉害,她捂住了脸,呜咽地趴在桌上。
“我不原谅你,因为我太难过了。”
他看出了她的无能为力,看她哭湿的额发在她的手边翘起,让她的哭都变得很生动。
“别原谅我。”他也趴下去,手臂碰着手臂,额头抵着额头,“我只是觉得遗憾。”
是啊,怎么能不遗憾呢,把她遗留在这个世界上,撒手就走了,所以月圆绝对不相信,娘亲是自尽的。
“以后,谁要走就走,我都不难过。你也是。”
她的倔强让人心疼,燕覆从手臂的间隙里看她,她的眼睛像一只孱弱的蝴蝶,被打湿了翅膀,暂时地停靠着。
“还不到走的时候。”他说起幼年的事,像是在哄她,“金陵有一种虫子,叫声很响亮,把它捉住放在竹筒里,它能叫一晚上。我捉一只给你看?”
“我不看。”月圆警惕地把头竖了起来,“我没有兴趣。我也不想和你说话......”
看见他那张好看的脸,就会不由自主地心软下来。月圆又把头埋进了手臂里,嗡哝道:“我们之间无话可说。”
她就听见身边的人站了起来,也没走远,就在她的左近。
忽而有翻草找叶的声音,月圆的头发就竖了起来:难道真的去找虫子去了?
她不怕硬壳带翅膀的虫子,可那种蠕动的、软中还带汁液的虫子,会让她看一眼就魂飞魄散。
她抬起头,惊恐地看他,他果真伸手在够树上的什么,也许是虫子,也许是果实,察觉到月圆抬起了头,燕覆就回了身,走回到她的身前。
他把双肘支在桌上,俯身低头看她,月圆小心翼翼地说,“把手伸上来,我看看有什么?”
燕覆低头去找她的眼睛,把手放在桌上的那一刻,低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一吻。
蜻蜓点水的触碰,很短暂的一瞬,却叫月圆瞪圆了眼睛,她捂上了慢慢变红的脸,微湿的眼圈也慢慢变红。
“你亲我?”
分明是问句,然而眼前这人却痛快地说了一声好,又在她的左脸颊又亲了一口。
“你还亲?”
他亲的很快,一下子就撤出了她可以回击的范围,唇色红红的,眼睛也似乎沾染上她的泪水,清润透彻。
他闻言,又说了一声好,月圆吓得用双手一起捂住了双颊,燕覆看着她一笑,低头靠近,最后覆上她的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