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啊,这么好的青春,这么好的季节,就应该做些什么。
羽娘要跟着她,即便只是以投靠的身份,也得给她安排个住处。她与雪藕相依为命损了,两间小木屋就能容得下,可再多一个羽娘,就要捉襟见肘了。
桌上葛婶子与万木春推杯换盏的,月圆吃的心不在焉,燕覆是一贯的安静用饭,听到有趣的新鲜的事情,才会轻轻一笑,不显山不露水的。
他注意到月圆的心事重重,附耳过来,“在担心什么?”
月圆的耳尖被他轻浅的吐息弄的有些痒,挠了挠低着头偎着他说道,“羽娘总要有个安排,难道要搬回老宅吗?我要和江家割裂,自然不能再住江家的房子。”
“没有土地就没有出息,没有生产就没有入帐,光靠着你娘亲留下来的一些钱财,很快就会坐吃山空。”她很自然地偎在自己的手边,令燕覆觉出了她待自己的亲昵,语调越发放的轻柔。
月圆点着头,觉得接下来要做的事很烦杂,“我娘以前,是怎么管家的啊?那么大的一枝园,吃穿用行,节日宴客,林林总总的,全都要过问,样样都做得好,我这里只有三个人,却捉襟见肘。”
“很简单,你娘有足够的银钱可以支配。”燕覆点出了实质,“你娘的嫁妆可要回来了?”
“她蒙受的不白之冤,我至今都没有翻案的本事,更何况她的嫁妆。虽然江家不在乎这些三瓜两枣,可如今为了让我乖乖回去,必定会用这个来拿捏我。话说回来,我爹要我回去做什么呢?我还有什么利用的价值吗?”
月圆陷入了思绪之中,燕揉揉她的额发,把她从无谓的思绪中拽出来。
“用了饭,我带你和雪藕去个地方。”
月圆好奇起来,看看雪藕,想到了什么,“要带我俩出去吃好吃的?”
燕覆失笑,“你这么饿,多吃点。”
桌上的菜早已吃的半拉不剩,葛婶子号称千杯不醉,喝了半壶还精神百倍,万木春却醉的眼歪口张,趴在桌上直摆手。
能看出来羽娘是个本分的女儿家,她率先把撒下去的碗碟收拾了,说要端去山溪那里洗,雪藕笑眯眯地进了屋,一声说着要哄善儿睡觉。
于是小木屋这一团光里,只有燕覆和月圆两个清醒的人。
“你要喝酒吗?为什么忽然一滴不沾了?”月圆好奇地问。
燕覆看着眼前这碗依旧满满的酒水,端起来一饮而尽,“从前没有寄托,眼下有了。”
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是看着自己的,那双眼睛被昏黄的灯火照出了琥珀的颜色,温暖又迷离。
“也好,我做你的寄托,你做我的底气。”月圆怡然自得地也把自己眼前的酒喝了。
然而燕覆却一笑,逗她似的,“你倒认领的很快。"
“你喜欢我也喜欢得很快。”小女孩自信地晃一晃她的发髻,像晃触角似的,收集着细小的快乐,“即便以后不相见了,你也要把我牢牢记住。”
燕覆说好,却又从酒壶里倒了酒出来,饮尽,“你怎么知道我会走?”
“因为我会走。”月圆认真地说,她看了看灯火之外黑压压的山、远处的村庄,“我一定会走。”
“所以你不在乎我是谁。哪怕我是从黑虎牢里逃出来的死囚,你都无所谓。”
也许是酒水未温,使燕覆的声音也显得微凉。月圆认真地听着,眼神里却有质纯的天真。
“我不在乎,哪怕海捕你的文书贴的全天下都是,贴到了我的脑门上,我也不在乎。”她想了想,又说,“我会千方百计地帮助你逃跑。”
燕覆笑了,没有再继续说下去。
酒席到了散场的时候,因为雪藕要同月圆一起出门,所以葛婶子和善儿索性睡在了这里,羽娘则宿在了另一间屋子。
在门前等了半个时辰左右,一辆黑榆木的马车缓缓驶来,驾车的人向外一笑,不是萧员外又是谁。
原来萧员外还会驾车啊。
雪藕扶着月圆上了车,自己则坐在了萧员外的身边,笑着打趣他:“萧员外,你都这么有钱了,还要为郎君驾车啊?”
萧固甩了下马鞭,十分有腔调地?喝了一声,这才同雪藕乐呵呵地说起话来。
“等你变成了有钱的小娘子,你还给你家姑娘做饭吃吗?”
“那是自然。到时候我家姑娘想吃什么我做什么,我还朝里头加菜呢!”雪藕也乐呵呵地说,“不过,我家姑娘有钱了,我才能变有钱,我得跟着她呢。”
“那不就结了,小老儿再有钱,也还是我家主人最忠实的仆人。”
雪藕听着萧员外说的话,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帐帘。
随着马车的驶动微微晃动,从中间裂开的间隙里望过去,燕家郎君坐在车窗边上,那双交握在桌上的手,颜色白皙,骨骼修长,再往上看,他不言不动的样子,自有一番矜贵。
从前没细想,眼下再看,全天下能使宦官为仆的人,必定与天家有关,燕家郎君,究竟是什么人呢?
雪藕不敢往下想,视线向前,马车行进的方向是向北,萧员外驾车有一手,雪藕困倦了,趴在膝盖上眯了一会儿,再醒来,却看到了金陵城的大驯象门。
月圆也迷迷糊糊地睡醒了,揉着眼睛向外看,有些意外。
“进城?”
对于进城,她有些胆怯。
上一次进金陵城,还是年前,就在此门之下,她被聚宝山的山匪追杀,连滚带爬地到了城门之下,若非国丧的消息及时而来,恐怕今日,自己已成了一缕幽魂。
燕覆嗯了一声,车子缓缓驶至城门关卡,也许是夜里进城的人很少,守门的士兵慢悠悠地走过来,查验了萧员外的路引之后,又多问了几句。
“车子里,坐的是什么人?”
“是我家郎君与夫人。”萧固并不慌张,又拿出一张腰牌,递给了守门兵,“郭中贵的亲眷。”
守城兵认出了郭礼容的腰牌,便也不再?嗦,开了城中小门放行。
月圆认出了守城兵,正是年前救她一命,还送酒酿饼与她的那一个,少不得一阵感慨。
“他还在这里当差。”
见燕覆眼神里有些疑惑,月圆便把年前的事说了出来,末了叹气道:“也是时运高,正巧撞上了国丧,不然此刻,陪着你坐的,就是我的鬼魂了。”
燕覆没有说话,萧固却听见了,忍不住说道:“这当真是天定的缘份。”
月圆不解,以为是在说她与城门兵,点点说道:“今日不便,改日还是要谢他的一饼之恩。”
燕覆一直没有说话,马车寂寂地在城中驶动,进了聚宝门,再向东北方向一路驶去,也许是这马车上有郭太监的印记,偶尔巡城的士兵路过,也都视而不见。
马车再度停下的时候,周围陷入了空前的寂静,这种静同山野里的静全然不同,山野里的静,凸显了虫鸣鸟叫和风声兽叫,而这里的静,是等待暮鼓晨钟的前奏,或是水陆法会前的祝祷,肃穆而庄重。
月圆莫名有些胆怯,悄悄打开窗帷,只见一堵高高的红色围墙,巨大的石砖在其间交错,城门上的门钉排列整齐,朱漆银钉,很是威赫。
燕覆看了一眼月圆,把她的手攥在了自己的手中,或许是察觉了月的胆怯,他低下头请问:“要抱?”
这里不同山野,月圆摇摇头,说不抱,燕覆便也不再说话,牵着她的手下了马车。
只身站在城门下,更觉眼前的建筑更具有压迫感,此时月上中天,已近二更,月圆跟在燕覆身边走进去,只觉视野顿时开阔。
“这里是东华门。”脚下坚实的质感,提醒着月圆这里是在恢弘的宫殿群中,耳边是燕覆的说明,像是很熟稔此地,“年幼时我曾同母亲暂居此地,熟悉的宫人可以放我进来。”
月圆紧张地听着,见远处宫殿的一角,除了排列的脊兽以外,还有几只黑色的老鸹鸟,听见人的脚步声,呱呱叫着飞走了。
“来这里做什么?”
“我识得太医院的一位名医,为你和雪藕引荐,拜师学医。”燕覆带她在甬道里慢慢行,说起了年幼之事,“我对这里小时候的记忆约等于无,只有成年之后再来的回忆,虽是因散心而来,却能在这里得到片刻的宽慰。”
月圆就侧首仰头,看了看他。
燕覆的出身应该很好吧,能在金陵皇宫中度过童年,还能常常回此地散心,必不是等闲之人。
所以他身边围绕着两位太监。
月有些明白了,她想了想,还是问出了口,“你是怎么成为逃犯的呢?”
燕覆脚下微滞,一时才引着她入了正殿,“......我是被冤枉的。”
月圆对此感同身受,她看了看这座深稳肃穆,却显然久未有人居住的宫殿,好奇地退回去,看了看宫殿的名称。
“文华殿......这里原先是给何人居住的?”
“我也不清楚。”燕覆轻咳一声,“这里僻静,一般不会有人来,想来是个冷清的地方。”
“冷宫妃子的住处?”提起了好奇心,环顾四周,这宫殿里却没有一丝女儿家的温情装饰,转瞬一想,都城都搬到上京去了,这里自然不会再有居住的痕迹。
想来这里僻静,燕覆才会有进来的机会。
雪藕在月圆的身后也不敢吱声,见萧员外来了,无声地打了个招呼。
一时有位面善的宦官欢快地跑进来,月圆认出他是曾帮助过自己的郭礼容郭太监,惊喜地看着他。
郭礼容进来之后,正要下跪的膝盖忽然被萧员外的一声剧烈咳嗽吓了回去,他急中生智唤了声姑娘,温声道:“姑娘近来还好啊?咱家甚是想念呢。”
月圆嗯了一声,道了声叨扰了,“我要来拜见太医院的名医,倒是麻烦中贵人引荐了。”
郭太监觑了一眼燕覆,“不敢,不敢。”
此时月上中天,一束月光照在了殿外的庭院,燕覆看月圆与雪藕有些困顿之意,便向郭礼容说道:“叫邹芝林来见我。”
月圆闻言回头看他,萧固也觑向燕覆,郭礼容愣了一下刚想听令,却见燕覆像是反应过来,一下子站起了身,埋着头向外去了。
“还是我去找他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