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一切都不过是夜谈时候的空想罢了。膏方这等只有名医开的方子,才会有人追捧抢购,雪藕与她,籍籍无名又无师传,别说制膏方了,开个药堂都很天方夜谭。
然而人这一辈子总要有点什么梦想的吧?不然半夜睡不着的时候,总会觉得活着没什么奔头。
燕覆果真抓上了她的肩,很是听话地抓紧了,他的手大,一掌便覆盖了她整个肩头,纤薄圆润,像只乖巧的动物。
“你才几岁,就想着藏身乡野,安稳度日了吗?”
“我十五。”月圆回头,认真地看着他,“你不觉得日子安安稳稳的,没有人来打扰,没有突如其来的坏事降临,我身边的人都好好的,这种感觉很舒心吗?”
“就像今天,我是被鸟叫声吵醒的,雪藕在屋檐下逗猫儿,太阳快要下山了,像个淌油的鸭蛋黄,我往山上来,一路上都能闻到烧秸秆的味道,糊糊的,暖洋洋的。到了山上,哇,你在洗澡??不对,你洗完了在逗猫......”
她的话还没说完,燕覆就笑起来了,他此刻有一双坦诚的眼睛,笑起来眼尾微扬,看看过来了,扶住了额头坐了下来。
“我没在溪水里洗澡,单纯在等你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会来?”月圆歪头,试图看清楚他的脸。
“因为我知道………………”燕覆话说了一半,忍不住又笑,“你一定会来看我洗澡。
得了,又绕回到这个问题。
月圆闻言,也很坦诚地咧嘴笑了,“那你在溪水里洗澡不冷吗?”
“消暑降温,怎么会冷。”燕覆问起她的晚饭,“饿了吗?"
月圆摇摇头,又点点头,“你要跟我下山吗?傍晚是六桂村最热闹的时候,葛婶子也许会来烧饭,万木春有可能也会带弦儿过来,总比在山上冷冷清清的好。”
“你喜欢热闹?”燕覆问。
当一个人的心气儿找回来,做什么都会有力气,比如跟她下山,和她的亲朋相聚。
月圆说有时候喜欢,“聚会的时候热热闹闹的,大家都走了之后,就会开始心慌害怕,不知道明天一睁眼,一枝园的谁又来找我了。冬天没有炭,大雪把路封住了,换不了米面,吃不上热乎饭,这些都不算什么,可心里的害怕是没办法的??”
“用什么换米面?”燕覆问道。
“我娘留下来的少少的金饰。”她数着手指头说,“我爹叫人把我送出来的时候,一分钱没有给我,但雪藕机灵,把这么些年,逢年过节适合祖父、祖母,各房长辈赏下来的金瓜子、金圆子全带了出来,才能勉强度日。”
她觉得自己说的太悲惨了,企图说句玩笑话来化解,“你看我饿的,脸都嘬腮了。”
小女孩怪模怪样地做了一个鬼脸,燕覆觉得又好笑又心酸,站起来牵她的手。
“下山用饭。”
月圆立刻高高兴兴地站起来,又扒住了燕覆的手臂,蹭了蹭。
“你要背我。”
燕覆侧首看着她笑,矮身把她抱了起来,月圆就抱着他的脖子笑倒在他身上。
“小啊呜,你这样像抱了一束花??"
“你是什么花?”燕覆抱着她矮身出了房门,月圆抱着他的脖子,坐在他的手臂上,想了想在他的耳边轻轻了一声:“我是小狗花,给你看家护院。”
燕覆用另只手捂上了她的脑袋,揉了揉,只觉得微湿的头发有种毛躁的质感,真的像只小动物。
“我不需要看家护院。”
他抱着她一路走到山下,她在他的身上沾花又惹草,到山脚下的时候,手里攥了一大把树枝。
山溪边好像有人依偎着,仔细看去,像是一双男女,见山上有了动静,牵着手笑着就跑了。
月圆感慨着说,“还是山野里自由,想做什么尽管去做,幕天席地,枕星眠月,这种日子可以过一辈子。”
燕覆把她放下来,脚尖落地的那一刻,小女孩又跳起来,“我没鞋!”
燕覆这才记起来,方才在山里躲雨,鞋子被踢掉了。低头看,她裹着纯白棉袜的脚虚虚点着地,扶着他的手臂抗议。燕覆失笑,又把她抱了起来。
“这是不会走了。”
遥遥看过去,小木屋那里点了灯,一团昏黄黄的火,像一个透明的,发着光的光圈,给小木屋结了个漂亮的结界,屋子前摆了一桌,雪藕同葛婶子正在忙忙碌碌地摆桌子,万木春在药圃里锄地,有个高挑的女儿家正扶着案板切着什么,还有善
儿,正晃着腿看着天啃梨子。
月圆就拍着燕覆的肩膀,叫他放自己下来,燕覆笑了笑,手里却不动,月圆低头看他,他视而不见,嘴角却在笑。
“放不下了。”
眼见着木屋子的人要看见了,月圆益发觉得不好意思,凑在燕覆的耳边,悄声威胁他:“快放我下来,不然一会儿不管你饭。”
燕还是不放,像抱着一朵花似的走到了木屋前,月圆捂住了脸,雪藕和葛婶子笑嘻嘻过来迎接,还把弦儿领了过来。
月只好又拍拍燕覆,燕覆这才把她放下来,向众人笑了笑。
弦儿眼圈有些红,先给月圆施了一礼,这才低声道:“不过是萍水相逢,姑娘却还能记得奴婢??”
月圆上前握住了她的手,摇头道:“分明是为了帮我,你才惹上了这场麻烦,如今不仅没了主人的照拂,还被带进了一枝园受审,他们有没有为难你?”
“奴婢只说半夜起火,委实不知发生了什么,便把我放了回来。”弦儿想着这两日的遭遇,免不得自伤,“我是两个月前跟了卫大家,并非她家生的奴婢,想来也牵连不上。也多谢姑娘叫万大哥把我的身契找了回来,否则连出门都成了麻烦。
“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?”月圆拉着弦儿慢慢坐回了桌,“你原是哪里人?可愿意回原籍去?”
“奴婢是从黄河边上逃荒过来的流民,插了草自卖自身,也没什么去处。姑娘若是不弃,奴婢愿意跟随姑娘。”
弦儿说着,便跪倒在地,抹了一把眼泪,“奴婢原叫做黄羽娘,今年整十九岁,会蒸馍馍、擀面条,南方的菜不会做但奴婢能学......姑娘收留了奴婢吧!”
月圆赶忙叫雪藕扶起了她,发着愁说道:“我愿意收留你,只是如今我也自身难保,生怕连累了你??”
“我不怕姑娘连累,姑娘和姑爷只要管奴婢吃住,奴婢出去做买卖,给姑娘挣钱。”弦儿还有些中原人的豪爽,很是爽快地说,“姑娘、姑爷,奴婢漂泊太久了,实在不愿意再没家了......”
月圆被这一句姑爷说愣了,回头看看燕,燕覆也看她,月圆就走过去,期期艾艾地说:“她恐怕不知道,我是个穷光蛋,没有银子给她发月钱。”
燕覆扶额,揉了揉她的发,向着弦儿说道:“留下吧,写个投靠文书就好,不必卖自身。姑娘自会管你。”
黄羽娘听了,连连磕头,万木春在一旁幽幽地说道:“我都想跟着姑娘了,把我老娘也带上,从此不在那倒头巡检司受气。”
雪藕和葛婶子笑着把黄羽娘拉过去收拾,月圆就同万木春闲聊,“在巡检司里不开心?”
“我那倒头上司,成日里耀武扬威,到处给乡绅地主做威风,欺男霸女不说,还克扣我的饷银,若不是指着这几两碎银子养我老娘,这倒头活计我真是一天也不想干。”
燕覆若有所思,思忖道:“你那上司,最怕什么?”
万木春看着燕覆,忽然就谄媚起来,“姑爷,上回你骑的那匹马,能不能借我威风两天?”
一声姑爷叫的燕覆嘴角微仰,月圆觉得很唐突,拍了拍桌子说:“不许叫姑爷。”
不待万木春说话,燕覆却痛快地说了一声好,“明日你在巡检司门口候着,我叫人送给你。”
万木春高兴地眉毛都飞起来了,又一连喊了了好几声姑爷,“姑爷还有什么趁手的兵器,可以给小的一用?”
燕覆说好,依旧叫他明日等着,万木春激动地直搓手,站起来就说要去镇上斩一只鸭子来,月圆就向他提要求,“带几只鸭头??姑爷会账。”
万木春乐呵呵地去了,月圆和燕坐在一起,觉得气氛很微妙,挠了挠鬓边,站起身加入了雪藕与葛婶子的聊天。
...我青春正好,善儿又大了,何必苦着自己?”葛婶子说的正来劲,手里的菜都快洗秃了,“也有几个壮汉半夜来敲门,可惜一个两边都秃了,一个眼睛有点斜,我看不上。”
雪藕听得又刺激又兴奋,压根没注意到自家姑娘也来偷听,兴致勃勃地问,“那真遇上了好男人,婶子同他成婚不成婚。”
“我头脑坏掉了才会再成亲,我心里啊,就没装过哪个男人。”葛婶子小声说。
“那怎么还说不能苦着自己?”雪藕好奇道。
葛婶子豪放一笑,给了她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,“心里没男人,床上不能少!”
月圆立刻退出,若无其事地坐了回来,看见燕覆在笑,她心虚地望天,一会儿才欲盖弥彰地说道:“我青春也蛮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