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谷盘郁,云飞水动,从葱茏深郁之间看过来的那双眼睛,原是意懒无趣的,可看到她的那一瞬间,眉头微抬,眸光流转。
同月圆不知哪里生出来的怯意相比,怀里的猫儿菜却无比熟稔地蹿了出去,偎在燕覆的椅子边,十分惬意地享受起了暑夜的微凉。
我又不是在等猫,那就是在等她了?
月就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下。
不被父亲所喜爱的姑娘,偶尔会从心底生出丝缕的怯意,怕他的喜欢肤浅,怕他的爱是欺骗。
若非她前十二年在娘亲膝下承欢,获得了无限大的爱意,恐怕这种怯意还要再多生几分。
燕覆说过来,嗓音里带着夏夜的微凉,月圆踩踏叶的走过去,才发现他的手边还有熟水香饮。
是林檎与沉香制成的香饮。月圆走过去, 还发现他的椅边还多了一只绣凳,软软的凳面上绣了团龙纹,因是浅金线绣在白底上,并不是特别的显山露水。
她就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燕覆的手边上,视线向下,一只晚归的小鸭溯溪而下,晃晃悠悠地走了。
“你怎么不去看我?”
“有比看你还重要的事。”燕覆并不遮掩,“层出不穷的乱子,让我很烦。”
有比看她还重要的事吗,小女孩很不满,哼了一声把头扭了过去。
“还说开始喜欢我了,却连看我都觉得不重要。”
燕覆闻言就转头看她,看她圆溜溜的后脑勺,毛茸茸的鬓发,还有那一枝小而纤巧的,一笑。
“还要我怎么喜欢你?”
还要他怎么喜欢呢?千里万里的路走过了,尸山血海也?了出来,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喜欢一个人。
以为把那些层出不穷、扰人的乱子解决了,就叫做喜欢,可在女儿家看来,还不及一个早安来的安心。
所以要告诉她,说给她听。
“我和一枝园的人对峙时,常常孤立无援,嘴上说着强硬的话,可心里却虚的厉害,不光是因为年纪小,还因为知道没有人爱我。我娘死了,我爹要杀我,祖母视而不见。要是让我知道你很喜欢我,我和他们吵架时,就能有底气,谁也伤害不了
我。”
小女孩像在自言自语,声音轻软的像枝头飘落下来的梨花,燕覆听的很认真,两眉之间蹙了一点为她而生的愁。
“所以你要十分喜欢我,狠狠喜欢我,让我的底气无限大。”她倔强的说着,也不管燕覆同意不同意。
这些话幼稚又可爱,闻所未闻的要求,却有不容他拒绝的强势。
在这世上,靠着他的底气过活的人太多了,就连门前巡逻的羽卫,脑袋都比寻常尉官扬的要高。
所以做她的底气又何妨。
“假如我走了呢?”他说,看着她垂着的黑睫,没有显著的颤动。
月圆没有抬眼看他,而是把手伸了出去,轻轻去触夜空里闪闪发亮的流萤。
“我也会走,去上京,或是再南的地方。金陵的冬天很难熬,湿湿冷冷的,睡觉的时候,脚丫永远暖不热。如果你一整个冬天都呆在山里的话,我可以跟你作伴。”
她生着一张乖巧恬静的面孔,却有无限跳脱,无拘无束的灵魂,好像一只春天的小鹿,迈着甜美而又笨拙的小脚步,一步一步走进他灵魂的烂草地。(1)
燕覆顺着她的视线去看空中的流萤,看她捕捉流萤的手指纤而软,指尖开合之间,流萤在她的指尖流动,像捕捉一颗星星。
“要捉流萤吗?我们去山林里走走。”他从椅上站起身,小女孩却不动,仍旧趴在藤椅的扶手上,有气无力的样子。
“我好累,昨夜吃了毒药,现在还昏昏沉沉的??”她皱着眉头向上看他,轻轻唤他一声小啊呜,“要抱......"
夜里的山林安静的像片湖泊,她撒娇的声音像轻掠过湖面的风,软乎乎,轻飘飘。
好像面对她,再严酷的人都不自觉地露出宠溺的笑,燕覆俯下身,一只手抱住她的腰,不过使了三分力,就把她抱了起来。
月圆把手轻搭在他的肩上,才发现自己像孩子似的被他抱在手上,倒是有种珍而重之的意味。
也许是他委实高大有力气,把月圆抱在手上,丝毫不费力气。
山林里的风温柔过耳,他抱着她在其间行走,脚下的落叶被踩的咔嚓响,愈加显得林子安静。
她的呼吸是世上最小的风,在他的耳畔轻绕,脚下的路一颠簸,她就往他的颈后倾,麻麻痒痒的。
“真定府有山吗?像无想山这么大的山,真定有吗?”
“真定府......”提及他祖辈的故乡,有些陌生,只好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一些只言片语,“三山不见,九桥不流。我曾祖父在那里生活到十五岁,建功立业后又带着妻子回乡祭祖,从此以后,每代家主娶亲时,都要回真定走一遭,只有祭拜过了真定
的祖先,才算礼成。”
“你回去过吗?”月圆抱着他的脖子,脸依靠在胸前,轻声问道。
燕覆摇摇头说不曾,“我还未曾娶亲。”
月圆往下蹭一蹭,去听他的心跳,一下又一下,跳的有力而平稳。
“那你还打算娶亲吗?往无想山里一扎就是好几年的人也有,但像你这样整日喝酒的,没有。”
她向上看他的下巴颏,冷峻的线条像刀刻出来的,其上微微泛青,天微亮时的颜色,神秘又宁静。
“葛婶子说,常喝酒的男人没力气,没精神,你要少喝些。”
她像模像样地和他分享起闲话,还带着叮咛的意味,燕无奈一笑,把她向上托了托,托到了肩膀上,扛起来就向前跑。
风一刹那就压上了耳朵,月圆的脑袋半朝下,手上他的背,一连叫了好几声小啊呜,他都不放慢脚步,一直奔到一棵繁茂却歪着脑袋、伸开大手的大树下,他停下来,把肩膀上的女孩子往分出来的树枝上一放,自己则倚在树干上微微喘气。
树枝离地一响丈多高,月圆方才被颠得晕头转向,这会儿被安放在这里,吓得抓紧了树枝。
“我觉得我像一只鸟儿??”
她坐稳了,脚往天空的方向踢一踢,哪知绣鞋一下子甩了出去,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,跌落进绿意葱茏的树林里了。
“燕覆燕覆,我的鞋!”她觉得很好玩儿,笑着喊他,“快把我放下来,我要找我的鞋。”
燕覆闻言,从树干上直起来,欺到月圆的身前,双手扶着她的腿,笑着仰头看她,眼睛里倒映了树林的绿,和一角天空的蓝,正中间是个大头女娃娃。
“力气大不大?”他还喘着,微重的呼吸像山林里的兽,连看着她的眼神都是炙热的,“谁说我没精神?”
月圆原本笑着看着他,可看着看着,心就越跳越快,她的大腿上覆着的是他的手,那一块肌肤开始发烫,向气海丹田的位置游移而上,令她口干舌燥,微张开嘴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他还在她的身前热切地看着她,看她笑意收敛,嘴唇微张,像是在紧张,他追了一句怎么了,下一刻,这女孩子却双手捧上了他的脸。
“我很想亲你一下??”她迟疑地说,“好好看………………”
只因他仰头向上,白皙的脸上有气血丰沛的颜色,同他眼睛里的神采比起来,他的唇更显诱人。
身前人听了,眼睛里有神采闪过,月圆不待他回答,俯身在他的面颊上印下一吻,轻轻的,触到皮肤的那一刻便离去了,然而只这片刻的接触,已然让这女孩子神色紧张地抿住了双唇,眼底涌起了一层浅浅的雾。
被花瓣轻撞了一下的人却也收敛了神情,眼睛像望进了她心里,下一刻他的双手从月圆的腿转移到了她的腰上,双手抱住了,把她推向自己的怀抱。
月圆闭上了眼睛,可预期的那个吻却没有落下来,她听见他的呼吸在自己的唇边掠过,接着掠过了自己的嘴角、耳后,最终停留在了她的脑后。
他克制地抱抱她,像一团滚烫而热切的火,他的大手快要把她抱进自己身体里了,她小下去,软下去,像是一片被水浸润的花瓣。
后来山林里开始下起了雨,雨滴像碎掉的星星,砸穿树叶,落在松软的林地下他把她从树枝上抱下来,她落地跟着他跑,一边跑一边侧首向他笑,“啊呜,你是北方人,为何会来金陵乡下山居?这里有你的亲人吗,还是有什么故事?”
雨丝绵密,燕覆手心里拽着的手也绵软,他牵着她跑,躲避头顶纷沓而来的树枝花叶,心里想着她的问题。
亲人?大伴是他的亲人吗?
燕覆无可奈何地想着。他童年时期的确有快两年的时间在金陵呆过,那时候有母亲,有大伴,唯独没有他的父亲。
父亲在上京城,也许他是轻易不能离京的存在,在燕覆两岁前的记忆里,没有他。
而来到这里的原因,只是因为一年前的一场逃杀。
父亲常疑他有二心,三不五时便要制造迷局来考验他,一年前因为一件事,他的部属死伤大半,骁骑卫围剿他的心腹将领,一路向南追至无想山。
等到他冒着风雪赶至山上的时候,只见几座新坟,扒开后看,的确是他府中的几位忠臣良将。
不知是谁安葬了他们,却叫燕覆生出无限感激之情,他死志已决,便安顿好身后事,假死脱身。
身边的小女孩还在期待着他的回答,燕覆拉她躲在一片山石下,看她在雨里发抖,便搂住了她的肩头。
“大伴,就是萧员外,他是金陵江东门外茶亭人氏,对金陵有故乡之情。再有,我曾有两位亦师亦友的良将,在无想山遭遇不测,所幸被人收敛了尸骨,好生安葬了。”
他望着山的深处,眼眸里有些许的哀恸。
“我想金陵有大善,余生若无意外,便陪着我的朋友,在此地长长久久地住下去。”
燕覆说完了话,身边却没有什么声响,他低头看,这个女孩子张望着一双大眼睛,眨也不眨地看着他。
“怎么了?”
“那些人,是不是身穿赤黄军甲,胸口佩戴护心镜,弓箭上刻有青龙的图样?有一个人还有一口气,他说他姓商,单名一个陆,祖籍宁波府??"
月圆把年前发现死人堆的事,从脑海里扒拉出来,慢慢地说给他听,在提到商陆这个名字之后,她发现燕覆的脸色变得深黯起来。
“我和雪藕趁夜将他们安葬了,就在山的阳处,坟头可以晒晒太阳。等到雨停了我带你去看看。”
燕覆不自觉地便握住了她的手,只觉得造化弄人,正好是她,还好是她。
山林里野兽出没,若非月圆为她们收殓尸身,很快就会被野兽啃食殆尽。
这也许就是天意。
“你也不要太过感动......”月圆皱着眉头,想了想还是和他说了实话,“我拿了一片他们胸口的护心镜,挂在了屋檐下挡煞??他们是上阵杀过敌人的精兵良将吗?”
燕覆无奈一笑,说是,“在北境,杀过数以万计的敌寇。”
“那挡煞,也是可以的,对吗?”月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,“我觉得他们很可怜,但也害怕追杀他们的人会把我杀了??年后万木春来村里走访,说金陵黑虎牢里的死刑犯跑了,我还以为他们是......”
雨小了些,燕覆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山房里去,他取了干净的澜袍丢给月圆,月圆躲进净室冲洗过后,换上了,简直像是穿了大人衣裳的女娃娃。
燕覆也换了干净的衣衫,把月圆圈在身前用棉巾为她擦头发,室中点了一炉的柏子香,柔润灵动的香气在雨夜的屋子里盘桓着,月圆只觉得此时此景,实在闲适惬意。
她听着雨滴敲击山石的声音,捕捉到了躲雨小兽的静谧脚步,手拽一拽燕覆的袖,悄声道:“你听,是不是菜秧找回来了?”
燕覆抬眼看一看门前,门槛那里果然走过来一只肥猫,懒洋洋地趴在了屋檐下。
“菜秧可真好啊,来了,走了,醒了睡了,无拘无束,无牵无挂的。”月圆依在他的怀里,手指攀上了他的手指,轻声地说,“我和雪藕存够了钱,就去镇子上开一家医馆,前堂治病,后堂抓药。以后我管熬药、做膏方,你管收药理药,在乡野之
间做一双小夫妻,是不是也很好?”
燕覆有片刻的怔忡,月圆仰头看,神秘兮兮地说:“制膏方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,你要抓紧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