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上回一枝园的马车,月圆掀开窗帘一角,萧固颓唐的身影佝偻着,像深夜里一株垂头丧气的莲枝。
可怎么好呢,她还没有同燕覆道别,就坐上了回一枝园的马车。
萧员外恼她是应该的,他与燕覆荣辱一体,自会觉得被背叛。
月圆心里五味杂陈,烦躁不堪,方才碍于父亲在场,不便同萧固说明白,此时静下心来,又觉得前路茫茫。
父亲没有和她共乘,也许在另一辆马车里,也许是在前方骑马。
不过,印象里父亲不怎么骑马,他是文官,秉承持重沉稳的作风,平日里出行也都是乘轿。
浑身上下没有一分银钱,她此刻真像个丢盔弃甲的女贼,自愿回到了牢笼。
窗外的湖景渐渐被甩在车后,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街巷,月圆有些困意,却不敢睡,强睁着双眼看着街景,没过多久,便到了一枝园门口。
车门被打开的时候,扶住她手的女儿家,团团脸,眼尾下垂,正是年前大驯象门下受伤的婢女冰桃。
月圆惊讶于她的恢复速度,毕竟当时肩颈处受了很重的刀伤,此刻却行动自如,想到这儿,她的视线落在了冰桃的肩颈,冰桃注意到了姑娘的视线,腼腆地一笑。
“若不是姑娘及时将奴婢送回,奴婢恐怕熬不过去,也没有机会再伺候姑娘了。”
冰桃与雪藕是当年娘亲亲自为她挑选的侍女,自月圆三四岁起就服侍左右,感情自是比一般的侍女深厚的多,故而月圆的内心深处,对冰桃还存有过往的情分。
“我听你说话气虚,可是伤到了气管?脖子那里还是要保暖。
冰桃乖巧地应了一声是,虚扶着姑娘的手,进了一枝园的大门,时隔三年月圆再踏进一枝园,这里格局没有大动,陈设却大变了模样,连花草都换了品种。
进了二门,迎上来的是祖母院子里的婢女琼琚,她性子和软些,见到月圆先问了礼,方才将园子里的安排一一道来。
“老爷传来消息时,老夫人已经下了。奴婢领着人把姑娘的院子打扫了一遍,床铺被褥都换了新的,姑娘今晚好生歇息,明日起身后,再向老夫人院子里去就好。”
听她的话音,好像她要长长久久地在一枝园住下去似的,月圆不以为意,点头道了一声好。
“我饿了,叫厨房做些清粥小菜,垫垫肚子。”
琼琚听了,面上有一瞬的停滞,下一刻就恢复如常,笑着说好,引着人退下了。
月圆笑了笑,进了屋子。
这里虽说是她的住处,可从前她日日?在娘亲的屋子里,那里才是她长久的居所,她静下心在屋子里站了半晌,提脚出门。
“姑娘不歇在这里?”冰桃正铺床,见她出了门赶忙追了上去。
“我要去我娘屋子睡。”月圆一边走一边说,她脚步迈得快,听见冰桃在后面追的喘气,又把速度放慢下来,“冰桃,你若走的辛苦,不必陪着我。”
冰桃的脸上显出了难色,思忖了片刻还是扶上了圆的手臂,同她一起向前去。
“奴婢只是说话费劲,走路没什么大碍,姑娘从前在外头,奴婢不能尽忠,如今回来了,奴婢拼死也要伺候好姑娘。
月圆闻言,顿住了脚步。
“我好端端的,怎么就要拼死了呢?”她看向冰桃,夏日的衣衫单薄,冰桃露在外面的手腕有一块紫红,见姑娘看来,冰桃就把袖子向下拉盖住了,低垂下眼睫。
月圆看着她的眼睛,就把她手腕上的袖子掀上去,果真看见大片的淤青淤紫。
冰桃见瞒不住了,索性说了,“我爹打的。”
月圆想到除夕那夜三齐匆匆赶来西门,接冰桃进去的无礼又冷漠的神情,也是明白了些什么。
“走吧,跟着我好歹不会挨打。”
冰桃点头跟上姑娘,主仆二人很默契地没有提起除夕在大驯象门遇险的事,趁着夜色拐出了院子。
“夫人出事之后,姑娘很快被撵了出去,老爷就叫人封了夫人的屋子,一直到去年除夕夜,老夫人说家里要改换一新,有个新气象,就叫人来拾掇夫人的屋子,打算重新布置了,给老爷新纳的妾室住。”
月圆一听心都紧了起来,她一直想回一枝园,就是是为了翻找娘的旧物,找出她因为当年年纪小,被愤怒冲昏头脑而忽略的信息,若当真被父亲的新妾室住了,那恐怕就留不住什么了。
冰桃摸了摸月圆的手,安抚道:“宜舒姑娘,姑娘还记得吗?”
“记得。”月圆的脑子里闪出一个瘦小却眼睛有神的女子,道,“我娘死的时候,父亲叫人把她与浮玉一起打死了,为此朝中还有人参了他一本??她没死?”
“浮玉姐姐,当场就咽了气,宜舒姑娘命大,奄奄一息被丢进了后院,后来姑娘把此事闹大了,老爷怕是也望了这个人,我们几个丫鬟给她送些吃食,倒也活了下来,在后院勉强做些撒扫的活。后来老夫人要收拾夫人的屋子,宜舒姐姐就去装了
几回鬼,闹的整个一枝园人心惶惶,夫人的屋子就没人敢动了。”
月圆又惊又喜,回握住冰桃的手,小声道:“我竟然都不知道!你该早些告诉我的!”
冰桃这时候才有了些懊悔的情绪,扶着姑娘往前走,低声道:“奴婢娘的命拿在我爹手上,奴婢不敢动,不敢说。”
月圆闻言,心里一阵沉重。
当年她不过十二岁,事事都是娘亲在为她打理,一心只想着玩耍,压根不知道府里的人与事。
像冰桃,她也只知道她是家生子,比旁的丫鬟要高傲些,除此以外一无所知。
原来在她被赶出一枝园之后,还有人惦念着娘亲,并为此伤痕累累。
她忍不住拭泪,见前方一片黑洞洞,却能闻到久违的香气,正是娘亲的院子没错了。
“黑洞洞的,燕覆的门前有一盏会转的灯,若是能挂在这里,也很好看。”
无意间想起了燕覆,月圆觉得有些酸涩的甜蜜,无暇再想别的,她往前几步,去推院子的门。
推不开,像是里面上了锁,再使劲去推,破败的门发出哐当的声音。
引来了园子里的人。
这回来的是祖母身边的青楸,琼琚回去了,她接班来送换洗的衣裳,结果发现月圆不在,这便一路追了过来。
“姑娘,未经允许,不能往简氏的屋子来。”青楸缓了缓气,眼神里带着警示,“姑娘请回吧。”
月圆觉得可笑,反问回去,“简氏是谁?”
“是故夫人。”青楸被噎住,但此时姑娘既回了园子,不知道老爷对她有什么安排,便也忍气吞声了,“姑娘还是跟奴婢回去吧,这里不干净??"
“闭嘴。”月圆冷冷地打断了她,转身继续砸门,“我娘,比谁都干净。”
她语带双关,青楸也听出来了,到底是不敢动粗,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丫鬟,示意她去叫人,自己则不说话了,站在一旁等候。
然而上一刻还打不开的院门,下一刻却缓缓打开了,像个黑暗的洞府一样,向外吐露着烟雾。
门外站着的丫鬟们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,月圆却不怕,同冰桃一起迈了进去。
青楸见状,也鼓起了勇气向前一步,然而就在这时候,院子里忽然响起了幽幽的哭泣声,仔细听,像是从地底幽冥传来的。
一群跟过来的丫鬟都吓住了,脚黏在地上黏了好一会儿,在下一声哭泣声中,哗啦啦都跑了。
月圆回头看了一眼,叫冰桃带上了门,轻轻唤了一声:“宜舒??”
哭泣声便停止了,一个披头散发的红衣女子从廊柱后,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,嗓音沙哑地喊了一句姑娘。
她拨开额发,露出一张经受了苦累摧残的脸,但眼睛明亮、神情坚定。
月就扑了上去,眼泪扑簌簌地想下落,“我还以为你们都死了!”
“姑娘那时候不也是死里逃生。奴婢家世代务农,祖上打下来的好底子,才能经受住十几棍,后来要不是府里几个姐妹拉扯,恐怕也活不到现在。”
月圆又是懊悔又是欣喜,此时也不忙叙旧,先将紧要的事说给她听。
“我这回回来,是要弄明白两件事,第一个,当时被诬陷与我娘私通的大夫,潘人语,我已经找到了他,此时应当被安排在妥当的地方。我要查清楚当年的真相,是谁去捉的奸,是谁捂了我娘的嘴,又是谁刺激我娘当场撞柱自尽。第二,我爹拼
命要把我哄回一枝园,究竟是为着什么?”
“那一回看病,是老夫人把奴婢和浮玉两人支使了出去,再回来时,就听见了屋子里哭天抢地的声音。”宜舒淡淡地说着,好像无情无绪,“老爷是在我与浮玉进去之后,才进的花厅,那时候潘人语已被押了下去,只有夫人一个人坐着不动。
她看向月圆,忽然笑了一下,“姑娘,夫人绝不会自尽,凶手是谁,其实你我心里都知道。老爷权倾金陵,老太爷又是二品阁臣,弄死一位内宅夫人何等容易。真想查清楚了,姑娘有办法报仇吗?这一枝园,只要再回来,就不好出去了。”
月圆听着她的话,后颈出了一层冷汗。
是啊,她有些太过天真,也太过执着于真相,才会头脑一热又回了一枝园。
可仔细剖析内心深处,当初她被赶出一枝园,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,也许是有那么几分不甘吧,想要回来再看一看。
也许是觉察出了姑娘的懊悔,宜舒看向冰桃,示意她回避一下,冰桃何等机敏,第一时间躲了出去。
“姑娘,上京城有一位先生,他与夫人有旧,听闻他因学识渊博,博古通今,十多年前就被天子纳了贤,姑娘若有心,也许可以去寻他。”
月圆闻言迟疑了一下,轻声道:“他与我娘,有什么旧。”
宜舒没有说话,好一会儿才附在了月圆的耳旁,低低道:“友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