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儿看似无情的不屑嘲讽,令江盛藻感到了莫大的侮辱,此时此刻,他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。
武人还在,只待他一声令下,江盛藻看着女儿在那阉人的搀扶下上了车,无穷的怒意冲上心头,一挥手,身后的武人一拥而上,用力拽住了欲关上的门。
“忤逆生父,实属十恶大罪。本官身为苦主,又活该是金陵城的父母官,就地判你一个剥皮揎草,磨骨扬灰。来人,把江月圆带回金陵府,择日宣判。
月圆听到了武人拽动车门的声音,又在下一刻听到了萧固被劫持的怒喝声。
燕覆是在逃的死囚,萧员外退居故乡养老,她不能再为他们带来麻烦。
方才的确一吐胸中恶气,却着实狂妄了,要知道,除却私刑,只要她还是江盛藻的女儿,他就有一百种方法折磨自己。
她推开了车门,注视着门下的武人,两步下了车。
“我跟你走。”
萧固被两人架在了中间,心头懊恼又着急,懊恼的是今夜大意了,竟未留护卫在身边,着急的是,月圆姑娘若是当真被江盛藻带走,主人知道后,该有多生气。
“姑娘,你不能跟他走啊!”
“把他放了。”月圆指着萧固说道,“不然我就跳进这湖中。”
江盛藻一要女儿回家,乖乖接受入京的安排,二要使她不再执着翻案,闹的人尽皆知,为家族蒙羞,此时虽恼怒她出言不逊,却仍摆手示意放人。
“她一日未嫁,一日就是我一枝园的人,你与本官的女儿非亲非故,执意跟随左右,是何居心?今日若非本官的女儿求情,本官决计不会放你走。”
萧固急切地看着月圆,脑中不断地在想着应对之法,终于在武人松开牵制他的手的那一刻,想到了。
“圆姑娘和一枝园,已经没有干系了。”萧固忽然放松下来,慢悠悠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张户帖,再慢悠悠地展开来,“换句话说,抚台大人怎么能证明她是你的女儿?”
月圆就看到了那张户帖,也舒了一口气。
几月前,为了应付彭里正的刁难,而托燕覆办的户帖,竟然在今日派上了用处。
彼时她不知道萧固如何办到的,这些时日和燕覆、萧固的相处,叫她了解了萧员外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办事能力。
“金陵府户房的章子、画押皆真实有效,抚台大人可以随时查验,圆姑娘眼下,户籍在六桂村,同一枝园毫无关系。抚台大人想带她走,岂非是强抢民女?”
江盛藻一把夺过那张户帖,看到了燕覆之名,怒不可遏,冷笑道:“本府掌管金陵十地,任何户口变动、迁徙之事,都必须过本府的手,事关本府的女儿,本府却一无所知,你觉得合理吗?”
“十分合理。”萧固慢悠悠地应道,“圆姑娘几次死里逃生,抚台大人还不是一无所知,生死攸关之事,台尚且不知,更遑论户口迁移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?”
“燕覆是什么人?”江盛藻被怼了回来,指着户帖上的名字,冷笑道,“是你?诱拐本府的女儿?”
“不敢。”萧固觉得可笑,果断否认。
月圆拉过了萧固的手臂,让他莫再为自己出声。她往四野环顾了一周,静下心来。
“先前弃我于不顾,其后又疑我非你亲生,痛下杀手,既然视我为草芥,为何近日又三番两次叫人劝我回府,究竟有何用意?我之于一枝园、之于父亲你,还有什么可利用之处。若今日不说清楚,跟你回去的,就是一具尸体。
她想明白其中的关窍,向泛上堤岸的湖水里后退一步,即便是夏季,深夜的湖水依旧冰凉,她以眼神安抚一脸焦急的萧固,继续问向江盛藻。
“因为我娘的事,影响祖父和父亲的仕途了?治家不严?门风败坏?”
她又往后退一步,湖水彻底浸湿了鞋袜,江盛藻没有说话,盯着月圆的眼神狠戾。
“那就不是。”月圆停下了脚步,继续推测道,“......我外祖家良心发现,要来接我去上京?”
江盛藻嗤笑一声:“有后娘就有后爹,你那老外公娶了新妇,哪里还记得起你娘。”
月圆也知当初外公痛快认下娘亲私通,今日就绝不可能来接她回去,她也无甚波动,笑了笑。
“父亲怕我死?”她又往后一退,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江盛藻张开又收回的手,心下几分清明,“既厌恶我,又怕我死,我知道了,祖父是想把我献给何人?”
江盛藻的左眼不自觉地跳了一下。
她的聪明远胜于缦缨。
“哼。”江盛藻从鼻子里发出短促而不屑的一声,“年纪轻轻,胡乱揣测的本事可不小。”
“十一二岁的时候,娘亲要为我说亲,我躲在花厅里恰好听见了。祖父说,且留几年,他对我自有安排。娘亲同他顶撞了几句,祖父便气咻咻地走了。父亲,我猜对了吗?”
江盛藻自然不会承认,他一向心思不摆在脸面上,又会扯慌,此时面对他视为蝼蚁的女儿,即便被拆穿了,也能泰然处之。
“我儿聪明,倒是猜对了几分。你娘生前为你看好的亲事,那家人下江南探亲,找了过来问起了你,为父才要将你带回府中,意图同你解除误会,父女重修于好。你同这阉人成日厮混在一起,对你的名声有何益处?江月圆,你莫忘了,你是我江
盛藻的女儿,满金陵城再没有比你身份矜贵的人物。怎么,你要穿着粗服旧衫、吃糠咽菜的过一辈子吗?”
月圆有些疑惑。
上京边姨母的女儿陶小姐,月月给她来信,一封就是五日前,可没说过要下江南的事。
再细想,许是写信的时候,还不知道要出门子?
不对啊,边夫人只有陶小姐一个女儿,哪里来的兄弟?
或许娘亲安排的另有其人?
但不管怎么样,月圆是决计不会再相信父亲的一字一句,想着娘亲的事,还需要着落在一枝园,月圆沉吟片刻方才出声。
“父亲还在骗我。”
“是不是骗你,回到一枝园一看便知。”江盛藻神情坦荡,“除夕遇匪,你错怪了为父。至于这三年来对你的不闻不问,为父心有苦衷??近年来朝廷核查地方税务、农桑,为父艰难度日,府中一应事务皆由郗氏操持,为父以为你被善待,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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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圆笑出了声,“父亲这般独断专行的人,竟被夫人洪骗了?”
江盛藻无视了月圆话里的嘲讽意味,当下一心想着要将她带回府再行入京的计划,此时只当不察。
“上京亲家来的人,十分知礼,为父以为,去他们这般显赫的家世,你嫁过去必定畅快?意。至于你娘亲的冤情,为父当年的确被仇恨耻辱蒙蔽,草草结案,今日你既查到了潘人语,为父即刻就提上日程,还你娘一个清白,也还为父自己一个心
安。”
月圆嗤笑一声,好一会儿才说道:“好,我跟父亲回去。”
江盛藻舒了一口气,萧固却大惊失色,委实惊讶,“姑娘,你怎么能再回去呢?”
月圆走到了萧固身边,本想开口同他说明白,可此时当着江盛藻的面,想了想还是放弃了。
“萧员外,我暂且回家几日,弄明白了我就回六桂村。”
萧固年纪大了,脾气也大了,此时一股被背叛的感觉在胸中游走,压了好几下气,也没压下去。
“姑娘就这么想嫁人?一个还不知道真假的未婚夫,就能把姑娘骗回家?”
月圆看着萧固的眼睛欲言又止,好一时才叹气说道:“我有我的苦衷…………”
“多大的苦衷,我老萧都有法子解决??我说过了,这世上还没有能难倒我老萧的事!非要依靠你这人面兽心的爹?”
江盛藻冷笑一声:“若非看在郭太监的面子上,本府又岂能容你在此撒野?你再有钱,本府一句话便能抄你的家,变卖你的田产家业!劝你莫要再说什么诱骗小女孩的花,否则本府定要你蹲监牢。”
“父亲若敢动他一下,女儿自有让家族蒙羞的本事。”月圆冷冷地说道,“祖父想要向上走,一定不希望家宅出事。”
这样的威胁并不足以叫江盛藻害怕,但他深知这阉人定有一些关系人脉,他并不想开罪郭礼容,便也只是嘴上威吓几句罢了。
“阿圆,为父在前方等你。”他转身向外走去,黑夜瞬间吞噬了他。
萧固冷冷地看了一眼月圆,到底还是问出了声,“上京的未婚夫,就这么吸引姑娘?什么世道了,还执着这个?”
“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......”月圆无力解释,“我过几日自会想法子出来,劳烦员外为我关照雪藕。”
萧固看她的眼神里,有些许鄙夷,好一会儿才勉强道:“对姑娘来说,我家主人是什么?”
他的眼睛里泛出些泪意,低低地说着,“姑娘当是玩家家酒,说走就走,可真孩子气啊。”
月圆苦涩地笑,“萧员外,你信我,至多五日我就回来。”
“姑娘不信我手眼通天,也不信我能使鬼推磨,我做什么要信姑娘?”萧固流下泪来,低声自嘲,“我可怜的主人啊,早知如此,何必出来看春天?一点也不可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