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武湖畔的梁洲,因为三法司的存在,而常有哀嚎声幽幽而起,似有若无,仔细去听又没有了。
自从金陵成为留都,刑部大牢里的犯人少了,哀嚎声也似乎少了许多。
推开大牢的门,顺着幽暗潮湿的地道向前走,狭窄的地道甚至转身都费劲,走到尽头的时候,一间黑漆漆的牢房里,忽然就伸出了一只手。
披着黑色披风的小女孩看到这一幕,吓得心肝颤,捉住了身边人的手。
脚步向前挪,牢里那个人却出奇的安静。
有污浊的水流在脚下汨汨,那人面上的脏污遮盖了他原本的五官,打结的头发蓬在头顶,离近看,他囚衣的领子袖口,油光锃亮,是一层人油。
“还要我说什么?简缦缨引诱我?是,简缦缨引诱我,从第一回诊脉的时候,她就抓住了我的手,她当时说什么呢?哦,她说她喜欢我,要同我每月初一、十五做夫妻。”
“她身上有什么?内手腕上有一颗痣,脖子上还有一颗痣??你问我怎么知道,哈哈哈哈,老子是个大夫!即便老子不是大夫,老子眼睛也不瞎!”
“还要我说什么?从什么时候开始勾搭上的?鬼知道,有可能是冬天也有可能是夏天,抚台大人,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,我不争,我不辩。”
“抚台大人你哭什么?我还没哭呢!哈哈哈哈,我还没哭呢!大人究竟要我说什么?我说有好呢,还是说没有?每一回看病,都是在花厅,老夫人也在,姑娘们偶尔也来,奴仆婆子来来去去,我一个大夫我只做我该做的事!”
潘人语疯了,三年关在这阴暗潮湿的地方,关出毛病来了,他在无休止地说着话,说着当时被审讯毒打的话。
“押也画了,我什么时候能回家?馥儿该针灸了,她怕疼,没人会疼惜她。我的女儿,没人会疼惜她………………”
月安静地坐在监牢外,泪水潸然而下。
为他,更为娘亲。
人来人往的花厅,娘亲和一个大夫,能有什么情愫可生?
是有人下了蒙汗药,陷害了娘亲吧?
她敲一敲铁牢的栏杆,潘人语住了嘴,缓缓回头看她,看清楚了人脸,愍然一笑。
“江小姐。”
“你记得我。”
“我自然记得你。你小时常流鼻血,简夫人叫我为你诊过脉。你长大了,可以救你娘了吗?”
月圆摇摇头,“潘大夫,我娘死了。撞墙死的。”
潘人语闻言,怔愣了一下哈哈大笑,“她相公恨她,疑她,毁的却是我。真是可笑。”
“她相公疑她,是什么意思?”月圆抓住了栏杆站起身向里面人追问。
“你问你爹去。”潘人语似乎已经绝望,又自言自语地说,“我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?只怪我太喜欢钱,偏要扯进宅子里的阴私事体里来过。”
“你同我娘,究竟有没有私情。”月圆继续追问。
“要是真有私情,你爹早把我杀了,还留我在这里?”潘人语自嘲一笑,“江小姐,你不能救我出去,就别在这里和我废话。”
“你女儿被照料的很好,也许是因为年纪渐长,一些不足之症慢慢消失了,方氏说,她个子很高,一顿饭可以吃一碗米。”
潘人语听着听着就哭了。
“我第一回去一枝园,是简夫人晕厥过去。我在为夫人诊脉时,抚台大人怒气冲冲地走进来。”
“我不过是吃醉了酒,一时失了分寸。可你呢,住在六桂村整整八个月,也不知同那人暗度陈仓了多少回。你我成婚十四年,只诞儿一个孩子,从此再无所得,她究竟是不是我的骨肉?”
月圆闻言,如五雷轰顶、魂飞魄散。
原来,父亲丢弃她,要土匪杀她,不过是怀疑自己不是他的亲生孩子。
所以娘死后,他对自己不闻不问,甚至动了杀心。
设计陷害娘和潘人语私通的人,究竟是谁呢?
月圆来不及理清其中的关系,只无助地捉住了身边燕覆的手。
“把潘人语放了。”燕覆说道。
萧固在一旁虽觉可行,可仍是有所担心,低声道:“主人做的越多,形迹就暴露的越快。”
燕覆不置可否,萧固知道主人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,想来东华门也进了,文华殿也住了,刑部的大牢也进了,还有什么顾虑呢?
潘人语又震惊又庆幸,在牢里喊他:“你是什么人?大过抚台、守备、刑部侍郎吗?不要把我放出去又逮回来......”
他说着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。
萧固看了一眼捉着姑娘向外走的主人,叹了一口气,同他说道:“潘大夫你莫操心这么多,这天下还没有我家主人办不到的事。”
潘人语听着他的声音,警惕道,“你是阉人?”
萧固竖起眉毛,“胡说八道。”
潘人语没说话,又道:“你是。
“胡说八道。不放你出来了。”萧固骂骂咧咧。
潘人语妥协了,“好,你不是。”
一直出了刑部大牢,月圆都还在瑟瑟发抖,湖风吹过来,更冷了。
“我娘因为调理身体,曾在山脚下的木屋住过八个月。我爹爹因为这个怀疑她。”
她极小声地推理着,“我是开春是生的,向上推十个月,我娘在哪里住着呢?”
燕转身站在她的面前,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。
“都要杀你了,管他是不是亲爹。”
月圆很是听劝地放弃了推理。
“还是要回一枝园,才能找到是谁设局陷害的我娘。”
“不重要。”燕覆握着她的手向前去,“把他们全杀了。”
湖风吹上了月圆的脖子,她不自觉地缩了缩,“我祖父是二品阁臣,我爹是金陵十地的巡抚,我祖母还是朝廷册封的二品诰命,不太好杀………………”
燕覆缓缓向前去,月圆慢他一步,从侧后方的角度看过去,他的身影又高大又冷酷,简直像个没有感情的杀手。
“你是杀了多少人才进的监牢?”
“太多了。”燕覆指指天上零星的星星,“数不清。”
月圆又缩了缩脖子,“杀人的时候,什么感觉?”
“没感觉,一箭射过去,人就倒了。大部分箭枝都有铁倒钩,射进肉里,拔出来就是一整块肉,之后伤口就会化脓,中箭人便会发烧、打哆嗦、痛不欲生。
月圆听的头皮发麻,觑了一眼他的肩背,愈发觉得高大又可怕。
"......"
燕覆回头,极富有耐心地看着她,“你怎么了?”
他的眼睛在湖风的吹拂下,发着光,好看是好看的,可怕也是很可怕的。
“你的钱,我不是很想花了。”月圆把手悄悄从他的手里逃出来,往后退了半步。
她像个偷了别人细软又被抓包的女贼,眼睛里还有方才监牢里残留的泪。
燕覆觉得好笑,追上去一步,月圆向后退一步,他又追上去一步。
月圆再退一步......退到了萧固的脸上,顺便踩了他一脚。
萧固笑的很僵硬,露出了八颗牙齿。
“姑娘,踩的高兴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