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音刚落,月圆就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,在他的膝上面朝着窗子而坐,两只腿乖巧地垂在他的腿边。
他的腿是质感坚硬的枝干,大树足够繁茂,才能滋养出最强壮的枝叶,同他的坚实相比,月圆是梨蕊,比雪轻,比云还软。
这会儿梨蕊在枝头开的很嚣张,晃着蕊的微小触角唱童谣:“城门城门几丈高??三十六丈高!骑花马,戴把刀,城门底下瞧一瞧,问你佩锄头配弯刀。”(1)
雪藕乐呵呵地听着,侧首看,燕家郎君的手虚虚地搭在姑娘的腿上,自然又随和的样子。
燕家郎君要是是个好人家的儿郎,姑娘要是嫁给他,还挺让人安心的。
可是,一直到现在,都没人知道燕家郎君的来历,身世,甚至连年龄都是个谜。
只知道他有一个叔父,还是个太监。
而这个太监,还认识另一个在金陵城有权有势的太监头子。
换句话说,燕家郎君是同太监有不解之缘的人。
所以,他不一定是逃犯,而有可能是......太监?
雪藕偷偷了一眼燕家郎君,他正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,侧脸的肌肤白净,下颌角那一片肌肤上,有隐隐约约的墨青色,仔细端详,是将要破土而出的青色胡茬。
看到了青色胡茬,雪藕就舒了一口气,还好还好,郎君是个正常的男子,以后和姑娘成亲了,生个胖娃娃给自己带,想想就很期待。
雪藕在一边浮想联翩,月圆却随着马车的疾驰,把一颗圆圆的脑袋靠在燕覆的胸前,晃啊晃,和他的心跳仿佛同一个频次。
“金陵城的城门真的很高。年前我在大巡象门前连滚带爬,仰头去看城门上的白灯笼,像天宫挂下来的的招魂灯......城门都那么高,皇宫岂不是好像琼楼玉宇?”
“琼楼玉宇......”燕覆重复这几个字,似乎在玩味,又似乎嗤之以鼻,良久才道,“天宫虽好,却很冷清。”
月圆闻言嘻嘻笑,“冷清啊,那我不去了。”
她的思维很活跃,又说起和凤镇上的好吃的,如数家珍,甚至又念起了童谣,燕听她说着,倒是记住了不少金陵城的名吃。
他对茶糕很感兴趣,还以为是以研磨茶叶的粉混入面粉做的糕点,月圆直起脑袋同他解释,手舞足蹈的:“是配茶吃的,早晨的街巷里会有人敲着竹竿来卖,我很喜欢吃,每次都要门房叫住他,买上一屉。”
她在他的怀里抬头,眉毛与额头之间有一道皱痕,玻璃般的眼珠子亮晶晶,里头有他的倒影,
就这样过日子也很好,安静平和,时间就像窗外飞驰的风景,可车子里的人却摇啊晃,慢条斯理过自己的日子。
奇怪,他此刻的心没有半分波动,膝上的女儿家随着马车的驶动微微晃,他其实一直在向前,以各种各样的方式。
“不是死囚犯的话,那是冲锋陷阵的将军?”月圆仰着头看他,像只乖慵犯懒的小兔,“打仗太累了,在无想山歇息片刻?”
何止片刻啊,长长久久留下来的念头也在悄悄滋长。
“当猎人,打野猪野兔。”
闲聊着,马车就到了和凤镇,葛婶子把马车驾的又快又好,雪藕和善儿都夸她,一行人把马车停在了春和酒楼下,萧员外却在二楼冒了个头,招呼他们上来。
月圆想先去看看,便看了看燕覆。燕覆像是知道她的意思,捉住了她的袖子,牵着往濯园走去。
乡野之间,民风不算保守,常有成了婚的小夫妻牵手逛集市,路边还有相公推着独轮车,同坐在车上的娘子说话。燕同月圆向前去,葛婶子和雪藕看着二人比肩而行的背影,不知为何,都觉得很安心。
和凤镇不大,从唯一的一条街走到尽头,就能看见濯园半塌的大门,和门前黑乎乎的灰。
“烧的可真干净啊,围墙都是黑的。”
月圆往前走几步,燕一把拽住了她,月圆回身一看,一辆马车疾驰而过,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儿家从马车上被丢下来,因为马车连停都没有停,她摔下去的动作便很重,在门前趴了一会儿才缓过来,茫然地坐在濯园门口。
月圆认出来是昨日为她通风报信的弦儿,耳边嗡的一声响起来铃音,心底的愧疚蹿上去,她指指弦儿,仰头同燕覆说话,因为着急而说的结结巴巴。
“她她,把她忘了,她怎么??”
燕耐心地听着她说,“你慢慢说。”
“她是卫琢的侍女,若非她向雪藕通风报信,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。眼下她这个样子,一定是被牵连上了。”
燕覆心知卫琢已化为了灰烬,这女子身为卫琢的侍女,卫琢不见了,必定会遭到江家的盘问,此时这般形状,怕是经受了一番磨难。
在燕覆沉吟的时候,月圆却冷静了下来,转身往僻街一躲,悄声说:“等到天一黑,我们就去把她领回家。”
燕覆就陪着她等,见她靠在墙上向外看,探头探脑地样子像只觅食的松鼠。
“你很爱捡东西。”他若有所思,像是随意一问,“猫或者人。”
“也不是什么都捡。对我好的,我喜欢的,能派上用场的,看着赏心悦目的,树叶我也捡,去年还做了一个叶子风铃,挂在老宅的屋檐下,叮叮当当的很好听。”
月圆的心神都在坐在濯园门口的弦儿身上,看她茫然地靠在围墙上,暂时还没有人来驱赶她,只是茫然无措的样子,让人看了很心疼。
燕覆看着她发髻上的一枝小,一时才说道:“我去知会萧固。”
月圆的心神全在弦儿身上,没有留心燕覆的神情,只嗯了一声,过了一会儿,见濯园门口驶来了一辆阔气的马车,几个婆子下来,接下来一位贵妇人。
正是江盛藻的续弦郗氏。
她依着江盛藻的吩咐,去六桂村请月圆回一枝园,路过和凤镇想着看一眼濯园,便拐了过来。
上一回见到郗怀霜,还是三年前娘亲过世的时候,她领着她的女儿来祭拜,那时她一袭素白,看上去本分知礼,却不知后来竟会成为父亲的续弦。
此时再见她,却显得贵气娴雅,生活的富足让眉眼更加明媚开阔。
既是如此,又为何编造什么所谓的奸夫馈赠的礼单,来给娘亲泼脏水呢?
她落寞地想着,再抬眼,郗怀霜身边婆子崔椒的手,已然抽上了弦儿的脸,月圆心一惊,走近了几步,躲在树后偷听。
“卫琢不知下落,你身为她的贴身丫鬟,却一问三不知,谁知道你是不是里应外合,来谋夺你主家的财产?老爷不与你计较,你还不滚的远远的,来这里蹲着装什么可怜?”
弦儿今日晌午在一枝园已经领了一顿毒打,又痛又累,实在无力走路才会在这里休息,此时莫名挨了这婆子一巴掌,不由地恼起来,站起身猛的一推崔椒,声嘶力竭的喊起来。
“我是人,不是任人打骂还不吭声的死物!官府都没有抓我,你们凭什么打我?”
濯园的事,郗氏非常清楚,此时见这丫头恼了,倒也不想惹麻烦,斥了一声崔椒。
“一个流民都不如的东西,也值得你动手,真是跌份。”
弦儿把自己的包袱砸在地上,骂骂咧咧道:“谁是流民都不如的东西,你说说清楚?我是不想活了,也不怕背一条命。”
她说着,就往郗氏的身上扑过去,谁也想不到这丫鬟如此狂妄,崔椒一个拦不住,真叫她把郗氏扑倒了。
郗氏吓得拿手挡:“冤有头债有主,谁打你你找谁去,打我有什么用?"
弦儿一巴掌扇过去,骂道:“你也知道冤有头债有主,同你不相干的事,你做什么要在这里出头,你替谁出头?多嘴多舌的东西,叫人卖了还数钱呢!”
郗氏哪见过这等泼辣之人,吓得拿手挡脸,好在这时候来了一队巡逻的弓兵,为首的正是万木春,他疾步跑过去,先叫人抓了弦儿,又拱手向氏问候。
“夫人受惊了,小人先将此人抓了,审清楚了给夫人回话。”
郗氏被婆子们扶在中间,眼神很快由惊恐转为后怕,过了好一会儿才抚了抚乱发,情绪平缓下来。
“她说的未尝不对。我这是替谁出头呢?没得叫人恨我。”
崔椒见为夫人带来了这么大惊扰,脸上就有些不好看,跪下来抽了自己一巴掌,连连咒骂自己。
“都是奴婢的错,好端端的打她那一巴掌做什么,给夫人惹来这么大麻烦。”
郗氏这会儿忽然心气就淡了,踟蹰地说道:“明知道那江月圆是个闹破天的,却回回叫我去同她交涉,风风光光的事,一样轮不到我,这等得罪人的事全是我干。”
“那又不能不干,老爷对您寄语了厚望,指望着您今天把姑娘接回一枝园呢。”
郗氏头痛的厉害,摆摆手说罢了,“还是得走个过场。总要叫老爷知道我为他冲锋陷阵了。”
主仆又说起今日多余到这濯园一趟,就上了车往六桂村的方向去了。
月圆看着郗氏的马车逐渐远去,少不得放下心来,一路往春和酒楼去。
万木春必定不会为难弦儿,也许避过风头就送到六桂村了,郗夫人这时候去山脚下,的确是个过场,逮不到一个人。
快到春和楼的时候,月圆远远地看见一群骑马带刀的人围在下方,她慌的顿住了脚,仔细看,为首的人像是官身,穿了朱樱色的官服,显得极为嚣张。
芝麻大的小镇子,除了园失火的事以外,哪里还能再出什么大事呢?想来是过路的军士在此落脚吧。
然而到了楼上以后,只有葛婶子与雪藕、善儿在,萧员外与燕覆不知所踪。
月忐忑地坐在了雪藕身边,雪藕看了看周遭一圈落座饮酒的军士,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附上了姑娘的耳朵。
“这下没跑了,燕家郎君就是个逃出来的死囚犯??这些军士一冒头,燕家郎君就从窗子里翻了出去。”
月圆也不意外,只是忧虑地看了看窗子。
“坐牢还可以带太监吗?”她托腮,忧愁地说,“濯园失火的事要是败露了,我也带你一起坐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