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在深林里的民族,最擅长驯鹿,他们逐水而居,也和鹿一样,喜欢潮湿的地方。
因那里的「狭壁」间长有新鲜润滑的泉水,兽类伸出粗大的舌头刮过,顷刻在这处无人抵达过的夹缝里遍布它呼出的热浪,标记为它的领域。
要找到这处花园并不容易,是以要大口大口地嘬取。
但最鲜嫩的香味藏于壁缝内,公鹿往里伸入着舌头,物竞天择出来的优越本领足够灵活地勾出水汁饱满的食料,而高大的驯鹿还有坚硬的鹿角,它就像鼻梁,帮忙顶开缝道,好更猖獗地、明目张胆地搜刮着这里,遍地都弄得湿漉漉的,被撬过的地
方颤颤地倾颓,合不拢。
吃得正上瘾的畜生听见鹿哨也不会罢休,它们寻了太久,终于才到达此处,一波波的「鹿哨」反而让它们更大快朵颐,鹿哨越是叫得急,越是让禽兽兴奋。
在春季,河水涨起,漫出防线,楼望东看到柔软的芦苇乖顺地生长在小河两边,他伸手拨了拨,黄昏般的光影照进去,一片粉色。
连同他的瞳仁也照烫了,欺身看向陪他一同玩驯鹿游戏的女孩,嗓音浸满潮哑,对她说:“像湿云,会下雨。”
云是什么样的形状,画它的时候,一个弧线中间有道微妙提笔。
周茉甚至怀疑,楼望东是叫她一起去看。
竟扭捏地坐起身,抬手扇了男人一巴掌。
他跪在她身前,眼睛猩红,如夜里燃着的篝火,而那一双嘴唇刚饮过茉莉水,晶晶地透亮,此刻被她扇了下脸颊,愈加像添了一把柴,烈火燃起,他舌头舔了下水唇,当着她的面俯身,咬她的颈。
周茉才知,驯服野兽不是这么简单的事。
她靠近的楼望东也不是她所理解的人群。
他问的“能亲一下吗”,并不是亲的嘴巴。
而他的「一下」也不止是一次。
周茉双腿早已绵软,此刻不受控地蹭着褥子,指尖抓他的后背,哭不像哭,求饶不像求饶,就这样仰着头,被野兽叼着脖子。
楼望东的大学顺势把玩着。
满腹的粗糙刺棱,养尊处优的兔宠怎能受得住,避不开地惊颤,被野兽抓住了,难逃一劫。
这处院子令周茉回到了北部草原,有猎人,有猎物,猛草丛生,逃离了一条蛇,逃不掉他的舌。
从冬到春,日光一天比一天长了,而雪融天霁,曾经被掩盖住棱角的「山峰」倏忽在此时伫立。
生活在草原时,周茉站在山下,时常会伸出道手圈成一个圆,像远远地把巍峨的山峰握在手中。
如今和楼望东谈了恋爱,他牵着她的手去握住。
教她怎么上下丈量「山脉」。
楼望东生于旷野,没有被束缚生长的不止是灵魂。
他握着她的手背,青筋一道道绷起,在她潮湿的手心里野蛮扩张。
十指连心,连同她的心也在骤紧骤缩,她的眼眶泛起更多的朦胧水意,她这样小的「心房」里,怎么能承受他那样大的「冲击」。
可他仍不肯松开她的手,哑声哄着她:“别怕,茉莉,我们多熟悉熟悉,好吗?”
谈恋爱自然是熟悉对方的过程,考量是否能做合格的伴侣,但周茉以为循序渐进,可男人的节奏逼迫她勇敢,此刻她被他呼吸压着,如草原猛烈生起的风,将她的理智吹得摇摇欲坠,她哭着声说:“楼望东,你好大胆......"
一点都不像第一次谈恋爱的小伙子。
可他被她说得有些无辜,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,健硕的胸膛也贴了上来,他们侧躺面对,眼里有无尽的潮情在交融,周茉想挪开视线,他就用握紧她手腕的力道控制着她。
她手上早已滚烫了,发麻了,听见他说:“不应该这样吗?男人都应该这样,难道让女孩子主动?”
周茉面颊发烧般往下埋,又怕看到他贴在自己手背上的大学,可视线平视,又是楼望东的胸膛,上面仿佛有汗珠,还有一颗生机勃发的心脏。
大地的四季往春日倾移,周茉上齿紧咬着下唇,楼望东这时忽然松开她的手背,言语里调着哑笑,在周茉惯性保持手势时,猛地听见他说:“女孩子也可以主动,只要是茉莉,怎么做我都喜欢。”
言语的真诚并不代表他身体就老实。
相反,越是一方面粗鲁,才要在嘴上道些虚伪公子的话。
可他已经说到这份上了,周茉还能如何办呢?
伸手不打笑脸人,更何况,她刚才还情急扇了他一巴掌。
周茉不想说对不起,但他此刻的态度显然在说:我没关系。
又显得她不得体起来,只好满足他的愿望。
又因为羞耻,想找个地方住脸时,楼望东抚着她的脑袋,用起伏的健壮胸膛拥抱着她。
拥抱是漫长的,一夜都相贴着,她竟在手心被泼满后无可阻挠地滑入黑夜,那些紧张,急促的心跳,潮红的毛孔都还在,但因为疲累到了尽头,一切都被睡意包裹。
手酸无比时,周茉会甩一甩手腕,有时甩手腕也不一定是因为手酸??
“这只笔写不出字来了。”
办公室里,明亮的灯光陡然照着周茉的指尖,有同事经过看到她在手腕,给她递了帖药膏,周茉只好撒谎,说是在用笔。
不然怎么好意思贴着这副药膏,让楼望东看见,必定要用一双意味不明又得意的眼神看她了。
因为今早醒来时,他就用这个眼神对她说早安,周茉裹住被子让他出去给她拿衣服,又想到那房间里有蛇,不知道爬走了没有,他拿着给她买的蓝色西装回来后,周茉担忧地看向他,让他小心处理,他就用那双更没有掩饰的瞳仁看她:“你今晚
还来我房里么?"
周茉甩得右手腕更酸了。
从来没对下班时间这么敏感过。
法务组例行加班,公司里有食堂,周茉于是摸着手机给他发信息: 【还要开会,晚餐你自行解决。】
楼望东给她发了个定位。
周茉一瞧,眉心就微微凝起,她怎么不知道他有这个爱好。
于是编辑微信发过去:【戏曲好听吗?】
人间极品:【陪外公来,这儿离你上班地方不远,收工了喊我去接你。】
周茉今早上班的时候给楼望东的微信名改了备注,谁叫他非要开车送她,说她腿脚和手都不便。
北京城的早高峰,这样的距离,她骑自行车都比坐车快。
周茉困得坐在工位打哈欠,又给自己冲了杯咖啡,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,现在过去应该还没散场,就不必让他中途退场接她。
而且他不是陪外公去的么,要是楼望东被她叫走,老人家恐怕要怨别人没眼力见了。
湖广会馆坐落在西城区,曾为明代张居正旧居,清朝时“旗汉分治”,汉人只能住在外城,这会馆就成了进京赶考的汉族学子在外城的落脚之地了。
周茉走到会馆门口时看了眼石碑上的介绍,金色琉璃瓦檐门内幽幽传来丝竹弹唱之音,百年前不得进京的索伦部,今时今日终于逃离枷锁,但那些功名,却没有一个字被刻在石碑上、传于戏曲中。
越往里走,朱红色的梁柱与灯光交映入瞳孔,周茉一时间未能从昨夜的山原心境里回过神,耳边就传来掐着声线的袅娜唱念:“遍青山啼红了杜鹃,茶蘼外烟丝醉软……………”
戏还没结束,周茉索性随心去找他,楼望东生得高大显眼,找起来并不难,她一路游花园,顺带在这儿喘口气。
其实她心里明白,因为昨晚的事,她见他紧张,所以一直在做准备。
谈恋爱就是学习一个全新的领域,总是要跟着同伴的节奏走,而他一进,她便乱了。
上到二楼东侧的回廊,在高处能望见更远,她始终不信楼望东会来这种地方,满墙雕龙画风,楼梯也是窄窄的,纹饰的精美让这戏台像个螺钿匣子,抽屉一拉,就有曲调落下:“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,艳晶晶花簪八宝填......”
周茉忽然有些迷茫,正转身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,忽然在拐角的包厢门框内,看到一张深俊的脸庞。
此时那挂在墙上的黑底竖屏跳出了一行字:【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,怜三春好处无人见。】
他的轮廓映着“天然”二字,这音乐像唱出她的心声。
忽然,她手里的屏幕一亮,男人接通了她的电话。
“喂。”
高大的身影披着暗黄的光影走出,周茉竟下意识缩到粗高的红木柱后,瞥见男人握着手机走下楼梯,不时有人影上下,周茉握着电话听他讲:“完事了吗?”
她耳膜连着心尖在跳,脚步轻轻跟在他身后,蓦地,她身子一顿,看到男人从兜里掏出了烟盒,推出一根携在嘴边。
打火机的光跳动在昏沉的晚清横梁下,男人吸烟时面颊微陷,印在她瞳孔里的还有词牌上的字:沉鱼落雁。
周茉没来得及开口,这时戏台子唱到:“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......”
男人往后门走的长腿一停,他长指夹下香烟,问她:“你到了?”
就在楼望东视线抬起望向四周时,周茉猛地缩紧肩膀躲在楼上的柱子后面,轻“嗯”了声,声带也在,像发现了他抽烟的秘密。
因为楼望东说过,他不抽的。
女娇娥的歌声围绕在她耳边:“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额......”
楼望东说:“我在二楼包厢,你在哪?”
“我......我去找你......”
男人没有再往后门走了,而是长身斜倚在门边,语气轻调:“我外公在那儿,带你见一见么?”
周茉望向他刚才出来的包厢,不由绕过楼梯,穿入走廊往那去,说:“好,我快到了。”
如此他就不会抽那根香烟了。
刚认识的时候,他不需要在她面前避讳不好的习惯,那会他也没有抽烟,说明他没这个癖好,所以是最近才染上的吗?
这样想着的时候,她已经站定在他刚才出来的包厢门前,敞开的门框映着她的身影,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,楼望东从尽头的楼梯走了过来。
男人双手插兜,周茉眉心微微凝着,该戳穿他么?
还是他有什么心事,就像那词曲唱的“愁”,所以需要抽烟压下去?
此刻楼望东右手从兜里伸出,虚扶在她身后,周茉在见他外公时思索对策。
老头像精神矍铄的高山松,笑容和蔼地看向周茉,听着楼望东介绍她:“周茉,周而复始的周,茉莉花的茉。”
外公笑得红光满面,邀请周茉落座,说着寒暄的话,他的口音带着京腔,腰板仍然挺直,对她道:“周小姐在北京工作吗?感谢感谢,把我大外孙带来了。”
周茉被戴了顶高帽,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望东,见他也没有要否定,只眼尾挑着一缕光影看她。
门外人来人往,戏曲唱罢收场,周茉温声道:“您叫我茉莉就好,我是外派来公干。”
“噢~”
老人家面上的笑凝了凝,喃喃道:“所以又要走了吗?”
周茉垂在腿上的双手找了找,他这个“又要走”,似乎是说楼望东。
她忽然不想提老人家不高兴的事,只说:“这个项目还要做一阵子,到时候看安排去哪里出差,可能还在北京。”
像是在安慰人,楼望东目光瞥了周茉一眼,她抿了抿唇,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外公失落的原因,抽上了烟。
这时正厅陆续有人退场,周茉也站起了身,听楼望东说:“外公,我们送你回家。”
外公摆了摆手:“王叔在外面等我,太晚就别送了,送来送去,能送得了几次。”
周茉在这时说:“能送一次是一次嘛。”
老人浊目微转,看向了周茉,她这时朝楼望东说:“走吗?”
话落,她听见外公微不可察的叹息。
老人家才缓缓开口:“茉莉是哪里人?”
“香港的。”
老人家又问:“望东,那你留港的申请办下来了吗?”
周茉看见楼望东刚才携烟的指腹碾了眼,像是犯了烟瘾,说:“还没。”
于是,这位年过八十的老人摆了摆手,说:“不用送了。”
周茉忽然心里涌起了酸楚,想扶老人的双手悬空,但她能怪谁呢,楼望东的外公或许觉得他们是胡闹。
这时垂下的手被一道温热的大掌握住,望东牵着她往楼下走,跟在外公的身后,老人家不扭头,男人就径直道:“我还没能留港,茉莉就敢跟我在一起了,亏您还是上过战场的人,怎么就说「不」了?”
屋外夜凉如水,黑色轿车停泊在众人面前。
老人家微侧来的目光落在周茉和楼望东牵住的手上,感叹了声:“年轻,年轻真好。你不管是留在草原,还是回来北京,外公都没有说过「不」,因为我当初就是从额尔古纳一步步走到这里,我就想,别人可以,凭什么我不行。时至今日,我想
不到我的孩子也要走这一条路,那你就憋着一口气,证明给我看,你能走到香港。”
周茉深呼吸,见老人家坐进车里,还是扶上了车门,朝楼望东道:“你送外公回去吧,这里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,我走回去。”
楼望东仍牵着周茉的手,将她送进后排车厢,接着自己坐到副驾驶上,一副要逼他外公接受自己恋爱对象的态度,说:“您就只允许我妈带我爸,不允许我跟茉莉走。”
“你......臭小子!"
外
公指着他说:“那是你爸黏过来的!”
周茉坐在旁边不敢出声,楼望东说:“噢,那你当初为什么不阻止?”
外公沉声道:“你妈妈如果不是找了你爸,你也不会被你阿爷带回去,我把你养在身边,必然不会让你这副样子。”
周茉听到这眉头微微一凝,转头朝外公道:“他这样子不好么?借用一句唱词,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,楼望东就是天然的。”
话一落,车厢陡地安静了下来,周茉不由紧张地揪着手指,好像驳嘴了,但是老人家嘛,脾气是有的,爱孩子是真的,应该不会真的生气吧......
这时开着车的司机叔叔成了打破沉默的人,他笑了声,说道:“喜欢上了,就是没法子的事情,人姑娘家的爸妈指不定比您老更想拆散他们呢,不劳您唱白脸了。”
外公花白眉头一皱:“谁说我要拆散他们!”
一时间,周茉怔愣得不敢抬头,而坐在副驾上的楼望东轻“嗤”了声笑。
年纪越大的人越像个小孩,样样都要顺心才好,等这车停到小区门口,周茉才从紧迫的气场里得以喘口气,而楼望东的外公则仰着头,朝外孙说:“非要送,现在还要你王叔送你们回去。”
楼望东牵着周茉的手,说:“不用,我们走回去。”
王叔劝道:“路还挺远呢。”
楼望东眉眼携着夜色的冷静,朝外公道:“跟她一起走,就不觉得远了。”
他说的是回小院的路,也像是在说,和周茉走在一起的归路。
老人家站在铁闸门前,脾气也像这道铁门一样陈锈不太硬朗了,只是依然板着一副严肃的脸,督促着晚辈:“那就走着瞧。”
周茉忽而笑了笑,想起了考察楼望东的表哥表嫂,而楼望东面对自家人,经受的打磨更重些。
两人并肩走在月色下,路边抽了嫩枝叶的树影在地上晃,周茉忽然说道:“忙了一天了,累得想学别人抽一支烟放松放松了。”
说罢,楼望东浓眉猛地一凝,眸光落向了她,周茉的手就要顺势探进他的裤兜里,想将他抓个正着,好让他知道,既然你敢抽烟,那她也跟着学!
刚摸到他裤袋边沿的手腕被握紧,周茉的眼神就仰起直直地看他,男人竟然还能想出个理由阻止:“乖,回去再把它掏出来给你玩儿。
她眼瞳颤着一睁,手腕挣脱开,又被他牵住指尖,周茉在他燥热的大学中染红了脸颊,但她现在还要强装正经地说:“你骗我,你说过你不抽烟的!”
或许是因为她那句「你骗我」,他没法撒谎了:“你回香港,我就抽了。”
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,有风吹了过来,在周茉怔住的瞳孔里刮出了雾水。
良久,她轻轻地抽泣出声,忍下的酸涩在鼻尖和喉咙里打转:“那现在呢?因为外公的话吗?”
“嗤。”
楼望东云淡风轻道:“那老头说多两句他就点头了,就是想我求他同意,要人哄要人陪。”
周茉仍低着头,手背被他找着,她不想楼望东抽烟是因为她,说:“我不是站在你面前了吗?是抽起来就戒不掉了么………………”
男人喉结压了压,头顶树木影子变深,春天的枝叶在生长繁衍,楼望东将周茉的手放进他裤袋里掏。
她蓦地瞳孔一睁,内里并没有烟盒,他的话和树影一起落下:“你刚才说一生爱好是我的时候,就戒了,人没了爱好是很寂寞的事,所以我活久一点,你就爱我多一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