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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套上泛着极不正常的青光,在日光之下流动着,好似千万条碧翠翠的毒蛇爬行、纠缠;指节的部分做了精巧的机关,令这手套可抓、可攫;精铁所制,厚重到任何一种兵器都无法削断它。
这无疑是一门非常独特的兵器。
谁也没有见过这么独特的兵器。
岳不群朝这檀木盒里瞧了两眼,心道:这东西怕不是有毒,正派人士,焉能用这种害人的兵器?邪门歪道!
林平之瞧着这木盒里的青魔手。
乔茜淡淡道:“不过,提前告诉你,用这东西是会死人的。”
林平之蓦地一震,面色苍白。
他这一辈子,只杀死过一个人??便是那调戏妇女的余人彦,且不是有意要杀他。
杀死他后,林平之整个人都软了,还需得身边的镖师们后续处理,回家之后,又得了父亲宽慰,饶是如此,也夜夜辗转反侧。
后来, 他一路进了湖南,在福威镖局湖南分局外蛰伏,正巧碰上了两个青城弟子熟睡,明明有机会可以杀死他们,却又想到:我为救父母,堂堂正正,如此暗中杀人,算什么英雄好汉?
......所以就没杀。
说到底,他就是个富商家里娇宠长大的少年,作为一个富家公子来说,他脾气好、品德正,饿极了连农人地里的东西也不肯偷,乃是个再好不过的人。
可若让他去混江湖.....他却实在不合适,正所谓秀才遇上兵、有礼说不清,旁人杀了你们镖局上百口人,你却纠结暗中杀人不是大丈夫所为,这难道很合适么?
而此刻呢......此刻的林平之又是否在纠结呢?
他的确在纠结。
乔茜虽然没有告诉他这“青魔手”究竟能做什么,但林平之的心里已涌起了一阵非常非常不详的预感,这无疑是一件非常可怕的兵器…………
他......他又要杀人了。
但是,这样软弱的想法,只在林平之的心里转了一瞬,就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,则是一种发狠似的坚定??
为了救出爹爹和妈妈,我有什么事是不能干的?
乔姑娘帮我,不过是瞧着我这人可怜、福威镖局可怜罢了,难道叫人家把杀人这种脏活干了,自己只管躲在后面瞧着?仗势欺人的确并非大丈夫所为,可天底下本来就有许多不光彩的事是必须要干的,难道我林平之为了求一个心安,就要推脱
不做?父母也要、名声也要,这难道就是大丈夫的所为么?
他心下一横,高声道:“我打!”
当即,他便带上了那可怖的铁手套(这手套带上的步骤还很繁琐),手套带上,他更觉得此物乃是精铁之英所制,十分沉重,只是抬起手来,便觉得胳膊都酸了。
却又不知,究竟是什么样的人,才能使得动这种奇门兵器。
林平之霍然抬头,牙齿紧咬,凤目冰冷,自青城派的弟子脸上一个个的看过去。
吉人通、申人俊??这二人是屠了湖南分局的,林平之赶到湖南时,正巧碰上他们杀完了人,将湖南分局中的钱财都填了自己的腰包,还取了一对玉马,要借花献佛,送来给衡山刘正风当金盆洗手的礼物。
贾人达??福州城外小酒店里,同余人彦一起调戏沽酒女、侮辱于他,后来他们一家三口逃命时,又截住了他们,照着他的脸上抽了两个巴掌,并扬言要每日这么打他,从福州一直打到衡山,打破相了才好玩。
方人智??
林平之一双凤目里迸射出了冷酷而仇恨的光芒,冷冷盯着方人智,一字一句说:“你要挑了我们一家三口的手脚筋,用锁链穿了我们的琵琶骨?”
方人智大骇,额上的冷汗已一滴滴落了下来!
这正是他在抓住林镇南夫妇时所说的话!
林平之这小兔崽子,瞧起来文文气气的,没想到这样记仇,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,伺机复仇!
他骇得后退一步,下意识就想拔剑。
然而,他的手刚一要动作,就只感觉有什么极冰凉,极尖锐的东西,正抵在他的后心上。
一条黑色的沉默影子,不知什么时候,已到了他的身后,用剑尖点着他的后心。
方人智身子一僵,一动不敢动。
林平之已来到了他的面前,冷冷地盯着他,咬牙切齿道:“你杀我福威镖局那么多口人时,有没有想到会有今天?!”
方人智的面皮扭曲着、颤抖着,双目躲闪,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林平之。
这态度无疑激怒了林平之??面对血海深仇,这些人无论是张狂还是闪躲,都会激怒林平之。
他们的存在本身,就已激怒了林平之!
林平之高高地扬起了手掌!
“啪??!”
他重重地一掌掴下!
“啊啊啊啊啊啊!!!”
方人智被这一掌直接掴到了地上,嘴里爆发出了一阵极为悲惨的恐怖叫声,整个人已在地上打起了滚!
有人嗤道:“青城派弟子居然这么会演?不过被人掴了一掌,怎地叫得比杀猪还惨?”
然而下一刻,他的嗤笑便立刻在了脸上,因为众人已瞧见了方人智的面目!
??他方才被掴中的那一半的面皮,居然已完全肿胀了起来,成了一种极为骇人的紫黑,血水与脓液似乎都在皮下充溢,像是要忍不住爆出来一样,而他的眼睛......已被挤到几乎看不见了!
这可怕的紫黑色还在蔓延,令这口齿伶俐的方人智口歪眼斜,只能从口中发出极为悲惨的叫声。
他另外半张脸因为痛苦而抽搐着,整个人狂叫着:“杀了我!杀了我!"
林平之被骇得倒退了两步,身子一趔趄,险些摔倒!
这!这究竟是什么东西?!
青...... 青魔手居然是这般可怕的兵器.....?
他寒毛直竖,脸色惨白,简直想要立刻扭过头去,捂住耳来,不听不看方人智此刻的惨状??
可是!青城派打输了还叫嚣着要让父母陪葬,若不使出雷霆般的手段,如何能救出父母?!
林平之强忍不适,仍恶狠狠地盯着方人智!
五岳剑派的人此刻也骇得呆了!
岳不群心里泛起了惊涛骇浪??这青魔手竟恐怖如斯!
像岳不群这样的武学宗师,一眼便可以看出,这手套乃是白打的装备,所谓白打就是徒手,以拳法、掌法、腿法为核心,不过江湖上基本见不着纯白打的武者,只因为一寸短一寸险,白打就是短到了极致......没有人会傻到挑选这样的策略。
………………但此物之可怖难以言喻,只轻轻一掌,连油皮都没有刮破,毒性就能瞬间扩散成这个样子......这上头的毒究竟有多烈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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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是…….……若是于对战之中,将此青魔手藏于袖中,首先能增强小臂对于心口要害的防守能力,其次可出其不意,以剑法扰乱对手视线,再轻轻用青魔手蹭上那么一蹭……………
单纯的白打虽然不好,但作为辅助,可是天大的好东西!
他的心里几乎控制不住地开始思考??假如自己得到了青魔手,应当如何好好利用。
恒山的定逸师太也骇得面色一变!
她方才一听方人智的话头,就知道这小子狗嘴里要吐什么脏臭的话,当即一巴掌打断......可是此刻,瞧着此人在地上疯狂打滚,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骇人样子,她………………她瞧着也实在不忍心!
定逸道: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!”
她忽然一伸手,就拔出了一个青城弟子腰间的剑,当哐一扔,就扔到了方人智的面前。
方人智简直连滚带爬,抓起长剑,毫不犹豫地对准了自己的脖子,深深地一刺!
紫黑色的血,自他的脖颈里喷出。
周围的人立马跳开了三米远,怕被这可怕的毒血给溅中。
方人智抽搐了两下,死了。
街面上鸦雀无声。
很多人,竟连呼吸,都不敢大声了。
林平之慢慢、慢慢走到了余沧海的面前,瞪着他道:“你放不放我爹妈?”
那只青光璨璨的青魔手,还戴在他的右手上。
余沧海的脸色极为难看,方才那种倨傲张狂的神色却已完全消失了。
??方人智死前究竟受了多么大的折磨呢?否则,他怎么会连犹豫都不犹豫一下,就直接自裁了呢?
这………………这实在不能细想……………
定逸师太忍不住道:“牛鼻子老道,还等什么呢?快把人家的父母还来啊!”
岳不群也劝道:“冤家宜解不宜结,余观主杀了福威镖局镖师数人,如今青城派也死伤数人,无论什么冤仇,如今也该了结了!余观主是从长青子大师,这青城派武功之广博,难道已修得圆满了?你门下弟子,难道已全然传承了?一时斗气爽
快,青城派后继无人,又当如何?”
余沧海的面皮颤抖着。
但,岳不群的话语,的确给了他一个台阶下??他此刻放了林镇南夫妇,并不是因为怕了青魔手,而是为了对得起青城派的祖师爷。
余沧海道:“好,我放他们!”
林平之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。
余沧海道:“人通、人俊,去把林镇南夫妇带来!”
这时,岳不群突然又微笑道:“且慢。”
余沧海道:“岳掌门还有何事?”
岳不群道:“林氏夫妇,与那‘辟邪剑谱''的下落有关,难保没有人还打那剑谱的主意,此刻若只派青城派门下弟子前往,怕是不妥。”
余沧海大怒,道:“我说放他们,就是放他们,难道岳掌门是说我青城派要出尔反尔?!”
岳不群微笑道:“非也,非也,只不过若有人从中作梗呢?你弟子带着林氏夫妇前来此处,万一有人半路截人呢?还是多些人见证更好,乔姑娘,你认为如何?”
却看此时的岳不群,风度翩翩、言语文雅。
乔茜方才直指华山派居心叵测,很是让华山派没有面子。这岳不群一来,态度却如沐春风、淡然自若,既不争辩这话题,也不避开这话题。他居中调和,想出的法子居然也很稳重细心,无论是谁,都挑不出他什么错的。
这家伙还装得真是很好,若是他自己不漏出马脚,谁能晓得他竟是个伪君子呢?
宁中则与他夫妻二十年,也是最后才晓得她丈夫的为人,而那时候.....
而那时候,她的独生女儿岳灵珊已惨死、视若亲子的令狐冲早被赶走,丈夫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,她的人生至此,已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,再没有活着的盼头了。
因此,她满怀着绝望,用利刃刺透了自己的心脏。
此时,宁中则并不在这里,岳不群来衡山祝贺,宁中则就留守华山。
乔茜的心念转了一转,并不动声色,只颔首对岳不群道:“可以。”
??他这主意其实正与乔茜想法一致。
在原本的世界线中,余沧海藏着林镇南夫妇暂且不打算杀,却被个姓木的小人给捡了漏,那姓木的抓着了林镇南夫妇,百般折磨,要问出剑谱下落,以至于林平之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着。
事情都做到最后一步了,的确需得小心行事,功亏一篑可不行。
于是,众人便商了一商量,余沧海、乔茜、林平之等局内之人是一定要去的,岳不群这“君子剑”做个见证,定逸师太关心这一家能否团聚,却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要去??可恶,岳老儿怎么不提议让她同去!
乔茜忍不住笑了,道:“还请恒山定逸师太,一同前往见证。”
定逸师太心中一乐,面上还是一派严肃,点点头,道:“好,有恒山定逸在此,看谁敢拦着林家团聚!仪琳,你跟着我。”
一个秀美绝伦、容色照人的小尼姑双手合十,朝定逸拜了一拜,轻轻道:“是,师父。”
再有,市井中人最好也挑选一二前去见证......只可惜店家们虽然可能都在看热闹,但一个个的,门都闭得死紧………………
唯有个卖馄饨的老头一直站在人群中看热闹,于是也请了此人同去。
一点红对这种一家团聚的事是没有兴趣的,不过他也不放心乔茜独自前去,于是与她同去,又点了几个白菜一块儿前往。
陆小凤在家里躺得懒筋都抽抽,于是跳出来凑热闹,嘻嘻哈哈地和乔茜开玩笑。
定逸师太眼睛一斜,瞧了陆小凤一眼,心道:这小子干什么要留两条这么怪异的胡子!
又见他紫色衣衫、玉带歪斜,大红披风、熏香张扬,便知道这人怕不是个浪子班头……………
当然了,定逸师太也没霸道到要管不相干的人,只是不动声色地拉着仪琳,与她这小徒弟寸步不离。
她这心态,比起师父,还真是像亲妈。仪琳生得太漂亮,性格又是这样的懵懂天真,一时之间,真是看到哪个小子,都免不得要提起警惕心,生怕臭男人过来勾引,操心极了!
余沧海带路,众人一路朝郊野前去,人烟渐渐稀少了。再往前走,便是一片青山绿水。山麓之间,树影之内,一堵黄墙若隐若现??原来是此间的一处破庙。
破庙之内,又传来了几句川音,什么“龟儿子”、“格老子”的,嘻嘻哈哈,又兼有打骂之声,显然是在此地留守的青城弟子正以虐待林镇南夫妇为乐。
林平之再也忍耐不得,厉声道:“住手!青城奸贼!”
那破庙里声音忽然一停,只听一个女人惊呼:“平儿?平儿快走,莫要被抓着!我和你爹没事!”
青城派的弟子骂道:“林家的小崽子自己送上门来了?好哇,看老子两巴掌把你打成个大花面!”
余沧海爆喝一声:“闭嘴!”
青城弟子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片刻之后,两个青年道士连滚带爬地出来了,道:“师父,您老人家来......”
话还没说完,就瞧见形式不对了。
余沧海挥了挥手,示意弟子退下。这时候,林平之已奔入了庙中,呼喊道:“妈妈!爹爹!”
林镇南与王夫人正在庙中。
他们二人,一路从福州被押解来了衡山,青城派对他们非打即骂,一路上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难。好在余沧海没拿到辟邪剑谱,还不欲杀人,此刻他们只是憔悴枯瘦,面色青白,性命倒是无碍。
林平之一见母亲那双眼睛,这段日子来的隐忍和坚韧就悉数化作了无尽的委屈,他鼻头一酸、膝盖一软,跪在地上,膝行几步......短短几步,他的眼泪已奔涌而出!
王夫人浑身颤抖,一把就抱住了儿子,口中喃喃道:“平儿,瘦了......瘦了......爹妈没事,爹妈都好好的………………真的没事,莫哭、莫哭......”
可是,她虽然这样说着,可眼泪也止不住的流下。
屋子里的人很多,看客很多??王夫人乃是洛阳金刀门的掌上明珠,自小就是极骄傲的人,从不肯在外人面前表露脆弱的一面。可是此时此刻,她却已顾不上任何事了,话说到最后,她也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。
一家三口,抱头痛哭!
一个月前,他们还在安静的过自己的生活,儿女孝顺,夫妻和睦......林镇南还同妻子悄悄说话,被妻子笑闹着打出门去。
一个月后,平静的日子却恍如隔世了,他们简直都不敢相信,还有再团聚的一天!
这呜呜的哭声,一点都不刺耳,一点都不。
乔茜吸了吸鼻子,感觉自己眼眶有点热,有点控制不住......但这样好像很丢人,她悄悄咪咪地躲在了一点红身后,努力睁大眼睛,不让感动的眼泪掉下来,又故作若无其事,左顾右盼。
结果正巧看见定逸师太偏过头来,也大大瞪着眼睛,不肯让眼泪掉下来。
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了。
乔茜:“……
定逸:“
突然,她们同时都觉得很好笑,于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。
眼泪便顺着面庞流下来,乔茜手忙脚乱,抓过陆小凤的红披风就擦眼泪。
陆小凤:“
陆小凤悄悄凑过来:“姑奶奶,这披风掉色,你脸上红了一块......”
乔茜:“……
而那头呢,哭得很伤心的仪琳一抽一抽的:“师父你也哭了,师父擦擦眼泪......”
定逸小声呵斥:“胡说!你看错了!你师父哪那么容易掉眼泪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