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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西是什么东西,乔茜根本不晓得。
不过,她也不需要晓得。
想一想,雄娘子的容身之所既然已叫人给发现了,他既然已逃走了,又为什么非要回来不可?他落在这里的那件东西究竟有多重要,才要他冒着生命危险,回来取呢?
答案其实很简单,就是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。
水母阴姬曾说过,如果江湖再传出他雄娘子的风声,那么就会亲手杀死他。
所以, 他冒着危险也要回来取,因为倘若不取,他就会面临更大的危险。
只要知晓了这个, 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,乔茜根本都不用去探究,她只要这样一下一下挑逗雄娘子的神经,他就会忍不住自己跳出来了。
刚巧,她的心情也坏得很,想要张牙舞爪地做点坏事,雄娘子与黄鲁直着对卧龙凤雏既然自己跳出来了,她的爪子就要抓上去了!
果然,她只提了两次“采花贼”,这雄娘子就已按耐不住,当场发难!
陆小凤的眉毛挑了一挑......他当然也发现了这人不对劲,怎么一提采花贼就起跳呢?
这黄老前辈到底在包庇什么人………………
陆小凤不动声色地瞧着黄鲁直,只见黄鲁直面露难色,那相貌平平之人已十分急躁。
乔茜不慌不忙,故意做出了一副十分惊奇的模样,有点夸张有点假,慢悠悠地道:“老前辈,你急什么嘛?我们不过说起了前些日子见的采花贼,同你又没什么关系......啦,前辈,你想不想知道,我们怎么对付的那采花贼?”
那雄娘子见乔茜语气挑衅,又见她面上那明显的夸张神色,更是确定她一定拿了那东西......至于那东西是什么,自然是雄娘子的忏悔录了。
忏悔录、忏悔录,古今中外有许多人都写过忏悔录,这其实是一种十分有趣的文体,能从中看出许多许多来,有些人的忏悔是真的诚实,有些人却是带着一种回味似的洋洋自得。
至于雄娘子所书,是哪一种呢?这说不好,也不必去说,因为这东西如今不是《忏悔录》,而是《催命符》。
雄娘子的眼神已变了,急躁之中且带杀气,此人多年都生活在怕被人杀的环境之中,性情多疑,神经敏感......哪里能经得起这样的挑逗?
黄鲁直一瞧见他这样,立即上前来,拦住了雄娘子,只叹道:“小友,你果然已瞧见了那东西,知道了他的身份。”
乔茜道:“哼!”
黄鲁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,怅然道:“不错......我这朋友,便是昔日的采花盗雄娘子……………”
此话一出,陆小凤和花满楼的脸色立即变得十分惊诧,因为谁也没想到雄娘子还活在世上,也没有人想到??这闻名江湖的诚实君子黄鲁直,居然会和这种恶霸成了朋友、为他出头。
雄娘子一言不发。
乔茜冷冷道:“原来是雄娘子,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,这臭名昭著的大恶贼就在眼前,却还得黄老前辈前来引荐,黄老前辈,咱们是就地正法呢,还是先杀再烧先烧再杀边杀边烧呢?”
黄鲁直沉声道:“二十年前那无恶不作的雄娘子,却早已死了!如今站在这里的,乃是我黄某人一生之中所见过最老实、最善良的人!这二十年来,他都隐居山中,以苦修的生活,来洗清自己的罪孽。如今的雄娘子,不过是个无法面对自己良心
的可怜人。”
他这话说得极为真情实感,因为黄鲁直本就是这样一个人??热血上涌,感情用事,他对雄娘子显然有着极深的友情,也觉得此人当真无垢,值得他去这样维护!
但是,他在这里振振有词个什么劲儿啊!
乔茜立即讥讽道:“好一个可怜人,真是太可怜了,那些被他害了的女人有什么可怜的?竟害得雄娘子良心不安了二十年,简直罪大恶极!那些家破人亡的苦主有什么可怜的?竟让雄娘子浪费了二十年在此清修,简直罪不容诛!
他们就该笑嘻嘻地来跪在你们二位好朋友的脚底下,说你雄先生当年真是做得好做的妙,是也不是?......黄鲁直,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是非曲直?可怜二字,你给他用?!脸都不要了!"
乔茜讥讽到最后,也不忍了,当即起跳,破口大骂!
她这骂声简直是一点余地也没给黄鲁直与雄娘子留下。
雄娘子的眼神变了又变,黄鲁直的神色却丝毫不变,既不生气,也不急躁。
他只是直视着乔茜,慢慢地道:“十几年前的恶贼早就死了,如今站在诸位眼前的,乃是个再规矩再善良不过的好人,如果现在杀了他,不是杀死恶贼,而是杀死一个好人。”
这说得什么屁话!
但是,黄鲁直就是这么个人!
他的逻辑竟然是完全自洽的!
有些人强词夺理,是因为他们自己知道自己说的是屁话,心里心虚,才做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......但有一类人更可恨,他们完全生活在自己的逻辑的,坚信自己的歪理是完全正确的……………比如说可怕的丁蟹。
乔茜听见黄鲁直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狗屁不通的话,依稀想起了自己被丁蟹彻底震惊到的童年……………
乔茜嘿嘿讥笑:“好,今天我杀了这最规矩、最善良的好人,我是恶人,但明日之我非今日之我,明天的我和今天的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,所以,明天我就又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儿家了。”
乔茜的反应之快、口齿伶俐,其实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。
她平时不用言语去攻击别人,是因为她的心很柔软。
其实,比起猫啊鸟啊的,她更像一只小刺猬,但是那种平时都很信任人,喜欢把柔软肚皮翻出来的刺猬,揉一揉觉得很可爱......可是谁要是真惹了她生气,那她就要叫别人知道,这些背上的刺也不是白长的!
黄鲁直果然怔了怔,他瞧着乔茜,只见这年轻姑娘的眸子都要燃烧起来了,怒气冲冲的模样??是了,女孩子见了采花贼,总是会更共情那些受害者,更咬牙切齿,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。
黄鲁直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,道:“姑娘口齿伶俐,老朽嘴笨,说不过姑娘......只是老夫所言,句句属实……………”
乔茜步步紧逼:“句句属实?那么一个最规矩、最善良的人,为什么会这么急着去毁灭自己作恶的证据?这是一个大善人该做的事么?”
雄娘子突然忍不住了,他忽然冲上前来,激动地道:“因为我决不能死!也决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还活着!我已有了女儿,为了女儿,我怎么能死?!”
黄鲁直沉重地道:“不错......他已有了女儿,正因为他有了女儿,他才知晓,自己从前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恶事,到底害了多少别人家的女儿,这才幡然悔悟,二十年再未犯事。”
他瞧了一眼雄娘子,眼神中已闪出了泪光,这代表着他对雄娘子最真切的同情......很可惜的是,他的同情给的竟是雄娘子。
江湖中很少有绝对的善,也很少有绝对的恶......快意恩仇四个字,就代表了这江湖中绝大多数的人手上都沾过血,所以,杀人与否,从来都不是江湖的准则。
江湖的准则是“义”。
对朋友的义气是义气,但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”更是义气,不欺凌弱小更是义气。
采花贼就是江湖社会之中最低等、最叫人看不起的一类人,雅贼可以劫富济贫,杀人尚能替天行道,但采花贼有什么?去糟蹋女人还能有什么正当的理由?难不成糟蹋富人家的姑娘是劫富济贫?糟蹋作恶的女人是替天行道?哈哈哈,可别笑死
人了。
所以,采花贼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。
黄鲁直冒天下之大不韪,却只为维护这样一个脏东西,实在叫人觉得可笑极了。
而且,还拿女儿出来当挡箭牌。
乔茜冷冷道:“你的女儿若是知道自己的爹是这么个玩意儿,肯不肯认你还不好说呢。
这话无疑戳中了雄娘子的痛点,他当场便恼怒起来,厉声道:“这同你有什么关系,你也配提我的女儿?!”
乔茜也立即跳了起来,锵的一声拔出了柳叶刀,大声叫嚷:“想打架,好呀来呀,黄老前辈,瞧一瞧呀,你口中这最规矩最善良的好人,居然因为旁人叫破了他的丑事,就要杀人灭口呢!”
哼,不就是胡搅蛮缠么?你以为就你会么?有本事你就真同我动手啊!
一点红的手已握住了剑柄!
??他们曾一起杀过个淫贼,如今再杀一个也不成问题。
而陆小凤与花满楼呢......这变故自然发生的太快,已令他们惊诧,不过,这种时候要做出什么选择,其实他们心中都明白得很。
只听花满楼淡淡道:“雄先生真的要动手?”
陆小凤道:“黄老前辈莫不是也想堵上人的嘴?”
黄鲁直喝道:“够了!”
乔茜唰地一声抬起眼睛,恶狠狠地瞪着这个低配温良版丁蟹!
黄鲁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其实,早在和雄娘子交上朋友之后,他就知道,自己终究有一天要面对这样的窘迫境地.......然而,他并没有因此与雄娘子绝交,因为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。
他的确认为,过去的罪孽就算没有偿还清楚,他也只是缺少一个去偿还的机会罢了,因为这个让他去死,实在令人惋惜。
黄鲁直也早就想好了,如果真的面对了这样的窘境,他该如何去制止。
杀人灭口,以武力相胁迫,自然不行,那样是在作恶。
BTX......
黄鲁直直视乔茜,目光依然温和,一字字道:“该说的话我已都分说明白了,诸位要是还想杀他,我也没法子阻拦,不过......”
陆小凤忍不住道:“不过......?"
黄鲁直叹了口气,道:“不过,他死,我却不救,此为不义,若生平好友死在这里,黄鲁直不愿独活!”
来了!终极道德绑架!
而且,他绝对不是说说而已!只要看他那双在老年人里显得格外清澈憨直的眼神就能知道??他是认真的!雄娘子要是死了,他真的会立即自裁在这里的!
ix......
这场面,比在书上看,当然要更令人震撼......就连乔茜都只觉得匪夷所思,这雄娘子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好命?前半生作恶无数,鬼主意都打到水母阴头上了,却得到了她的怜惜,捡了一条命回来.......这么多年,之所以没有人再替天行道,当
然是因为信任水母阴姬不会失手!
而后半生呢,居然还有黄鲁直这样的憨直人士,真的眼巴巴为了他愿意去死!这样一根道德的巨棒当头劈下,人心都是肉长的,还有谁肯为了雄娘子逼死黄鲁直呢......?
乔茜倒是不介意这温良丁蟹去死......毕竟她先入为主,非常讨厌他,但是陆小凤和花满楼显然并不会这样想,陆小凤此刻已完全惊呆了,阿这阿这了好几声,又长长地叹了口气,显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
……………他本来就是很吃道德绑架的类型。
所以,乔茜要在这里坚持杀死雄娘子么?这样做的阻力或许会超乎寻常的大??这或许会导致她和自己友人的分裂。
那当然不是。
乔茜其实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。
她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,挫败似地跺了跺脚,恨恨道:“雄娘子,你的命还真好啊!”
雄娘子忍不住吁出了一口气,心下略微放松下来,却又立即道:“还请你发誓,不会将我还活着的消息散布出去,将那册子也还给我吧!”
真是蹬鼻子上脸!不要脸的东西!
乔茜假装没听见,忽然转化话题道:“你们有没有听说过三少爷的故事?”
三少爷?这是谁?
陆小凤觉得她似乎要说什么,于是便一唱一和道:“是什么事?”
乔茜负着双手,道:“三少爷曾是绝世剑客,却愧疚自己年轻时杀人太多,于是决定永远也不使出他那毁天灭地的剑法,由此而削去了自己的握剑的大拇指??后人便称,这是自毁作案工具。”
陆小凤: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陆小凤明白了。
陆小凤的面皮抽了一下,还是尽职尽责地当捧哏,只叹道:“这三少爷也算知行合一………………”
乔茜严肃地点了点头,道:“不错,这才叫知行合一,反思自己从前持剑杀人太多,便令自己从此不能持剑,如此作风,才能令人信服……………黄老前辈,你在这里再拍着胸脯说雄娘子已改过自新,你也不是他,不能替他保证什么,倘若他再凡事,
你这保人又该当何罪?”
她话锋一转,又道:“不过......黄老前辈一心为友,实在令人敬佩,我这小辈人,怎地能真的逼死前辈?不若效仿前人故事,古有三少爷断指,今有雄娘子太监......如此一来,既不用死人,也不必担忧雄娘子再犯,岂不两全其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