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时候京城依然大雨,然而却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。
段家的儿子失踪了。
准确来说,是去了美国后就再杳无音信,拨去的一通通电话,全部石沉大海。段家长辈心急如焚,四处筹钱拉关系打听。
然而没有任何用处,不管所托为谁,所有人脉消息到美国后立即停止,如同一滴水入海,连回汛都消失不见。
如此连日焦灼磋磨后,他们想到一个人。
李潇刚落地时,警笛响彻整个公务机场。
他不见丝毫慌张,甚至唇角带着笑意,和前来办案的警官打了声招呼:“张队,怎么这么大动静。
张队也是心绪复杂,抬眸,注视眼前男人深邃的眼睛。
眼下全国还有几个人不认得李潇?他在洛杉矶发布会大出风头,华越的地广铺了多久,他的名字就被提及多久。今夜出警,不仅是抓走一个人,他连带着华越也给得罪透了。
可他没法,秉公执法,总要带回去问一问:“李先生,真是不好意思,我们依法对您进行传唤。”
李潇莞尔一笑:“我配合。”
他顺从去了,被带去信息采集室,接下来的流程,恍如一眼当年。李潇想,原来京城的警局也并没不同,不富丽堂皇,和小城市比起来区别不大。
唯一改变的,或许只有他的心境。
他不是二十岁,已经不会再万念俱灰。
报案人是段朔的父亲,年过半百,这辈子就养了这么一个儿子,金尊玉贵。更何况后来段家发际,段老爷更加溺爱,容不得儿子有半点闪失。
段朔失联,段家就疯了。
警察问李潇,知不知道为什么传唤他,李潇简洁淡淡:“不知道。”
又问他知不知道段朔的事,段朔在哪里,段朔发生了什么。
李潇依旧一问三不知。
这么多年,他是张队见过最淡然的“嫌犯”。
人不过口,一介凡胎,做错事,心里怎么不生鬼。进了这铁笼,张队见过嘴硬的,却没见过丝毫不慌的。
可李潇不惧,一双漆黑的眼瞳,始终泛着宁静。
两个警官联合审讯,红白脸唱遍,甚至叫了队里经验丰富的老警员审下半场,他照旧坚持自己的说辞。
审讯流程就是这样,最先不会直接拿出证据,一进去玩的是心理,让疑犯没了底,自己先开口。要遇上嘴硬的,就熬鹰一样熬,半夜审讯,审上下半场,一夜过去,心理防线不崩溃也得崩溃。
可那男人完全不会。
晨曦初露,老警员都已经疲惫至极,李潇一笑淡淡,却还能维持平静:“警官,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”
没有尸体,只能报失踪和疑似遇害,这种情况,连伤情检验都不能进行,更加确定不了凶手。
坐在反省椅上的男人,一整夜,只一口咬死确然认识段朔,也承认和他在洛杉矶有合作。
其余的,一概不知。
李潇轻声说:“他到美国后,几乎就和我们失联了,我在那边有工作,不怎么见得到他。”
张队也累了:“你们就没有别的联系?"
“没有。”片刻后,李潇似乎想起什么,“也算是有,他在美国的花销,是我替他支付。”
“多少?”
“一百多万美金。”
张警官沉默了,抿紧唇:“这么大笔数目,你们没有任何钱财上的纠纷吗?”
“您是说杀人动机吗。”
张队不语。
李潇低睫,最后笑开了:“张队,警局旁边就有atm,你现在查账,我现场验资。”
张队紧紧盯着他。
男人侧脸透过微光,模样温和,唇角噙着的笑容有一瞬极冷:“他多刷十倍,我的账户都不会少个零。张队,这么点小钱,我能和他计较什么?”
张队双手疲惫捂住脸,他当然知道,这位李先生从前名不见经传,一夜成名,打的就是一朝天一朝地的翻身仗,城府那么深,哪可能在这里诈他。
可是难道就在这里?
张队使劲搓了搓脸,抬起头,直截了当:“李先生,我们传唤也是依法程序,肯定不会随意抓人。”
他从文件夹里抽出张纸,是份复印件:“段先生十日前,往家中写了封信,您可以看看。”
旁边警员把信递上,张队垂下眼,中指点了点桌子:
“这信上写了??我若出事,一定李潇杀我。”
陆承风匆匆见了陈蝉衣一面,他才从市局出来,车子停在前门东大街外。原本想驱车赶往李潇在京城住所,然而刚出市局门,陈蝉衣已经等在车外。
天上在下小雨,陆承风皱着眉拉开车门:“上去说。”
车厢隔绝喧嚣雨水,弥散着淡淡冷泉清冽的香气,并不烈,很温柔。真是奇怪,陆承风这样暴烈矜贵的性格,最惯用的,竟然会是水生调。
陈蝉衣没来得及开口,陆承风平复气息,看她一眼:“他在里面,我在京城确实认不得人,暂时没办法让他出来。”
这地界钱还真不好使,不认得圈子,没有上面的人脉,几乎寸步难行。
一板砖砸死十个处长的地儿,谁缺钱?谁看得上那几个钱?
陈蝉衣眼眸焦急起来:“他为什么,你们究竟去美国做什么了,你能不能告诉我?”
陆承风表情忽然复杂难辨,很久之后,他才说:“你一点也不知道吗?”
陈蝉衣愣愣的:“知道什么?”
“段朔,你认识吗?”
陈蝉衣眼瞳有丝缕茫然,她琢磨这个名字,思索片刻无果,只得摇了摇头:“我......我不知道。”
陆承风眉头皱得更紧:“真的不认识吗,你好好想想?”
“我不认识。”她几乎有些崩溃了,“我真的不认识。”
本来就怀着孕,情绪敏感,遇到这种事,她一定比谁都更急,可是陆承风这样问她,近乎是以一种逼问的语气。她连名字都没听说过,去哪里回答他呢。
陆承风抿抿唇,交叠在身前的手也紧握起来。
他当然不是故意的,可是这种事,他该怎么和她开口?李潇想让她知道吗,事情到这一步,他想必也瞒不住。
可如果李潇不想让她知道,他告诉她这些,岂不是自作主张。
下飞机就被带走了,这种情况,陆承风始料未及,李潇却像是早有打算。
一开始,仅仅是区局传讯,然而夜晚十点,市局来了人,把李潇转移了。
不是大案进什么市局?可他能保证事情传不过太平洋,如果这都能被定罪,他在美国不要混了。
陆承风隐约意识到不对,辗转托人打听。
然而得到的所有消息??
不知道,不清楚,不能说。
陆承风纠结良久。
车厢内安安静静的,和他想象的不同,陈蝉衣既没有崩溃痛哭,也没有责问诘骂。
只是眼眶有点儿红。
她没有声音。
可那种安静,只令他没来由觉得心慌。
雨水顺着玻璃爬下来,牵连着他胸膛一阵阵闷烫。
陆承风低睫,喑哑声音:“你应该认识他的,哪怕你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了,可你也该记得他的样子。他从前跟着耿顺在西街混,拦过你,也欺负过你。”
“在你上高二的那一年。”
陈蝉衣回了家,家里没开灯黑漆漆,她失魂落魄,仿佛灵魂抽离口般歪在沙发上。
她抱着膝盖,睁眼寂静无声看向前方,可眼睛里什么都没有。她想起陆承风的话,他最后说:“很多事不是不想告诉你,是不能告诉你,这些话我们之间也不敢提不敢碰,如果不是这次确实意外出事,但凡能摆平,我不会告诉你。”
她回想起以前,她对耿顺有印象。
那是西街的混混,从前在初中就很出名,坏得出名,陈蝉衣一路全市最好小初高升上来,对那帮人了解不多,平时下了课,也是直接回家。
她很乖,几乎没事不会去西街那种地方。
然而少女渐渐长开,中考成为市状元一战成名,后来直入一中最强物化班,开学第一天,一张清冷冷的小脸就惊艳所有人。脾气好,成绩吊打,颜值逆天。
到了高二,更是出落得纯然婉约。
那时候开学第一次四校联考,单语文一科,高出文科班语文单科第一十二分,理科班出来的小才女,把一群学文的强势科目摁在地上打,断崖第一,名声直接传遍整个润州市高中。
很多人慕名去看她,耿顺也在其中。那时候他疯狂示爱,陈蝉衣次次明确拒绝。
几次之后。
耿顺在一天放学的时候拦住她:“玩玩啊?”
陈蝉衣清楚他们不是好人,抿了抿唇:“你如果不让开,我会报警。”
耿顺乐了:“还报警?这么刚啊小才女。”
陈蝉衣不想废话,摸出手机,还没打通,手机就被打掉了。一中旁边是小区侧门,拐进小路就没人来。
耿顺强行把她推进去。
她看见他身边兄弟在拍照,红了眼,毫不犹豫扇了他一巴掌。
耿顺被打得偏过头,估计没想到挨打,惜了。陈蝉衣趁机叫起来,把耿顺气得半死,抬手掐住她脖子:“你叫个屁啊,老子还没上你就叫?”
她咳了两声,指甲在他手背挠了深深的印子,心里想,实在不行一起死算了。
紧接着腰被揽住,脖子一松,陈蝉衣还没看清怎么回事,耿顺就被大力踹飞出去:“啊!”
她耳朵被捂住摁在胸膛,听到心跳躁乱震颤,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,鼻尖嗅到陌生干净的皂角香。男生声音磁沉清晰传来:“你他妈活腻了?”
接着就是打架。
当时耿顺就带了两个人,那男生揍他们跟玩狗似的,很快三个人就一瘸一拐挂着彩走了:“你等着!”
男生手臂也有伤痕,她听见他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:“我等着。”
她沉默片刻,从他怀里抬眼,对上一双黑漆漆淡漠的眼瞳。
那是她印象中第一次见到李潇,这么多年最深刻的,是他当时的眼睛。她说不出来,他眼里装着昏沉天色和她的倒影,像是有些隐秘的希冀和欢愉,又像是小心翼翼。
只是很多年后想起,她只觉得胸口痛得厉害。
她看他身上也是墨绿色一中校服,很小声止住抽噎:“谢谢你啊。”
他垂眸:“没事。”
“你叫什么名字啊?"
男生垂眸沉默很久,喉结滚了滚,就在她纠结是不是有点冒昧,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。他说:“李潇。”
“哪个潇?啊?”
“三点水,草字头......”
陈蝉衣其实觉得有点尴尬,她又不能直接走掉,但是对陌生人又不太会聊天,只好接:“哦,《八声甘州》吗?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……………
他停顿片刻,轻轻点了点头。
她低眸乖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,说给他买点药。那时候很夜了,她还想去吃饭。他没要钱,吃饭倒是带她去了市区,坐29路,在滨江风光带吃了碗面。
家里静悄悄的,她不想回去,他就和她在店里吃完了写作业。之后互相加了联系方式,顺理成章。
那年十六岁,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,十年了,物是人非,她却唯独记住了那双眼睛,岁月梦境里从不遗忘。她更加想不到,她会和他纠缠那么多年,甚至会过完一辈子。
高三那年二月,她头一次想和他分手,然而后来心软,到底舍不得。
三月二十六前一周,她发消息给他,告诉他她要过生日了。
她没问他来不来,仅仅只是简单告知,可最后她还是失望,那夜下起大雨,他并没有来。
这是她的记忆。
可是她不知道的是,陆承风告诉她:“那天晚上他跑遍全城没打烊的蛋糕店,给你买了块蛋糕,是准备去见你的。他没爽约,他很爱你的,不想吵架的。”
“他是准备低头的,他认错。”
只是可惜,没有机会了。
她在楼上过生日,以为他爽约默认分手,她不知道他就在她家楼下,暴雨连天,他在被雨水冲刷得稀薄的血泊里。
她隔天就跟随陈如晦去了临海,发誓要把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抛之脑后。
飞机从禄口机场起飞,他在医院苏醒。
抬眼看见窗外阴天,前往临海的航线途经润州城上空,航迹云浓墨般铺陈整个天幕。
那瞬间飞天遁地,忘一刻锦绣淤泥,岁月不回头。
很多年她问自己究竟爱他什么,他也曾经非常诚恳告诉她,他并不太会说话。和他在一起生活,她会逐渐觉得枯燥无趣,因为他本就是个毫无情趣的男人。
可或许很久前她便明白,她就是爱。
爱他的寡言无声,爱他静默温柔。
四十八小时后,李潇还是没能回家,陈蝉衣强迫自己起来吃了点东西。尽管还是有点吃不下,可她现在怀了孕,不得不吃。
她准备今晚尝试联系周书彦,这两天恍惚过,周书彦那边没有任何动静,既有利益关系,他绝不可能无动于衷。
她清楚,周书彦是在等,等她亲自往他头上求。
陈蝉衣不好评价这个行为,在四九城这座染缸里浸透了,京圈这帮公子太子,性情都不是一点半点复杂。迫在眉睫的情势,换做任何人,早就慌了,他们却还能一眼分辨利弊。
让子弹飞,最后争取谋求最大利益。
中途陆承风又来了两次,季航也来过,大约是听到点风声,上楼给她送东西,安慰她不要着急。
陈蝉衣勉强笑笑:“我知道。”
心急也没有用,她说:“我相信他。”
李潇从小养成的性格,少时生活得不好,他生来就比旁人多几分成熟稳重,他要做的事要布的局,走一步退两步,退两步想三步,不会算不到眼下这个情况。
她依赖他,更信任他。
就这样等到问询72小时时,她收到一份国际快件,是从挪威寄来,陈蝉衣一愣,下楼签收了这个快件。是份转运快件,原本是发往华越总部,后来大约是知道李潇现今住在这,华越又给发了回来。
陈蝉衣打开纸箱,里头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玩意,有极地风光冰箱贴,有厚毛绒袜子,还有套羽绒服,上面标着科研队标志,羽绒服一起的袋子里塞着两套睡衣,都是贴身的。
他穿过的。
她再往下翻,愈发好笑,他真是,在外面什么都往家里带,水晶球,马克杯,还有挪威新年圣诞小人,还是木雕的,上了颜色,小精灵特别可爱。还有几个木雕就丑丑的,感觉像是他闲来无事自己雕的。
木雕下面压了张明信片,后面一句挪威语,陈蝉衣看不出来,拍了张照片发给人查,对方很快回复:“应该写的是:给女儿。”
她愣了愣。
客厅昏寂暗沉,雨水??从玻璃窗蜿蜒下来,她唇角小幅度弯了弯,眼尾却湿了。
箱子底压在衣服下面的,她摸到一本厚厚的本子,封面墨蓝色没有名字,翻开内页,他用中文写了姓名,又写了英文名。看着像是本日记,只是皱巴巴,像是被打湿后又晾干了。
陈蝉衣翻了翻,发现准确来说,是本航程记录:
【一月三,晴,我们的船已穿过洛普水道,今夜气候不错,运气好,或许今晚就可以抵达巴伦支海。】
【一月四,晴,果然运气好,顺利抵达巴伦支海,海上没风浪,今天还看到了鲸鱼。】
【一月六,晴转阴,初步的考察结束,我们准备返航。】
【一月六晚,阴,平安回港。】
那些是他悉心的记录,字迹笔触清晰。
她指尖抚在字上,摩挲凹凸不平的纹路,似乎都能想见他当时屈起长腿,委屈缩在船舱里,拿起笔乖乖记录的模样。
她心化成水,变得很软。
【一月十三,晴,到达格陵兰附近海域。】
【一月十四,阴,天气变得有些快,船上侦查员在进行雷达定位,我们预计今天下午投放第一枚海下通讯监测。不过冬天确实太冷了,我希望能快点结束,毕竟真的太冷了。】
【一月十四晚,阴,我膝盖疼。】
她看到那四个字,心脏被猛地一揪,他膝盖疼,本来就是陈伤难愈,要尽量避开潮气水汽,她从前不知道,如今知道他膝盖不好,联想到海上作业恶劣环境,心里几乎一瞬间被梗住,喉咙都发涩。
他不常说自己哪里痛,能写出纸上,一定是痛了很久。
陈蝉衣抿紧唇,向后翻了一页,愣住了。
那页基本看不清字迹,整页都被一团污渍染得斑驳。
是血迹。
她越往后翻,越是触目惊心。
那些血痕像是一团团笔墨,喷溅在泛黄纸张的中央,顺着页片肌理渗透进去,陈年的血,如今退去殷红,变得乌黑沉重,铁锈般血迹斑斑。
这种血痕,像是咳嗽咳出来的,她心里陡然升腾出不好的预感。
【二月三,风暴,船长说如果运气好,或许能在暴风席卷前回到母港,或哪怕任何一个海港。这是最好的结果,也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,不过这种事,谁又说得准。船上的大副一直在和附近警哨联系。我希望顺利吧。】
【二月口暴,越来越近了,可是持续联系没有回音。】
【二月五,风暴,依旧无回音。】
【二月六,暴雨,下雨了,我们好像在海上失去了方向,这不是什么好事,昨夜起浪,船舱被淹了。】
【二月七,暴雨,水被排出去,但是积水导致引擎故障,我们开始在巴伦支海打圈。】
【二月七下午,持续暴雨,小马赛从前在蔚蓝海岸干过港口,他说引擎会修好,可是地中海风平浪静,情况或许和北冰洋不同。
船上有人提议,弃掉不必要设备,船长说那也没用。是的,如果继续在巴伦支海漂泊,我们的口粮很快就会没有。
我希望最起码可以回到挪威海,更好的情况,是能回到洛普水道,不过这太难了,听起来像妄想。】
她指尖颤抖,看着油墨痕迹越来越淡,像是笔墨快写完了。
【二月八,暴雨,引擎彻底坏了,我们的所有通讯设备失灵。】
【二月八夜间,暴雨,小马赛发起高烧,船上已经没有药。】
【二月九,暴雨,高烧四十度。我。】
【二月十,暴雨,不止一人出现发热反应,卫星通讯仍然连接失败。】
【二月十一,暴雨,失败。跟随我们的设备船失去联系,生死未卜。或许这次没有希望了。】
【二月十二...... 】
接着是大段大段的空白,她手腕颤抖,意识到什么,拼命继续往后翻去。然而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就像是人的记忆断篇,或呼吸骤然中断,那本皱皱巴巴的日记本,往后就再也没有文字记载。
她眼前模糊一片。
有瞬间,她也开始怀疑起来,他活着吗,从前,现在,时空交叠,他真的活下来了吗,还只是她在做一场不会醒来的梦?
她翻到中间,一封信掉出来。
那张纸,不知是被什么打湿,或许是她眼角的泪,或许原本就是湿的。它和先前所有记录全部都不一样,没有笔墨,字迹是如前几张纸业上,那种乌黑发红的颜色。
陈蝉衣眼睫一颤,水痕立刻滚落下来,是血迹,他的血迹。
那封信薄薄一片。
纸张泛黄破损,依稀能辨清信纸顶端的样式,上头印着几句挪威语,不像是普通信纸,应当是统一发放的。
陈蝉衣呼吸微滞,反应过来后,唇色霎那苍白。直到此时,她才陡然醒悟,这封夹在航程记录中的信,究竟是什么。
是一封遗书,科考队葬身大海前,写的一封遗书。
因为笔墨耗尽了,他就用血来写。
每艘船在海上失联,并不一定是沉船事故,尽管北冰洋冰山奇多。也有很大一部分缘故,是遭遇风暴通讯失联,那种情况下油耗尽,口粮也没有,后来的搜救船只过来,只会发现船员的死亡。
船还是好好地漂着。
他们的遗书,就能被看见。
连同在基地遗留的生活物品,一同寄给家里亲人。
她有一瞬间,指尖抖得连薄薄一张纸都难拿住。呼吸平复几次,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滚落。
她忽然觉得那些往事,一点点触目惊心起来。
难怪他从来,从来不主动说这三年在北欧的事......往事近在眼前,她却连翻阅的勇气都没有。
陈蝉衣抽出信纸,颤着手展开,看清内容的一瞬间,她失声痛哭。泪滚烫砸落在手背,又被急促地仓皇拭去。
她眼眶红了一片,想过他会写些什么。
也许是祝福,也许是嘱咐,他的爱,他的偏执和执念,他这一生还有没有什么遗憾,诸如此类。
可她从没想过,看见题头姓名第一眼,她就会崩溃。
【家月】
接着是冒号,两个点上面很轻,下面却点得很重,就像是写信的人,手指也在颤抖。
她顺着那封信往下看,看见一弯很小的月亮。
用血画不出多美,只是弯钩状,镰刀状,只让人明白是月亮,仅此而已。
她看了半晌,等看清内容,忽然泣不成声。
遗书用来写遗憾的,可他不憾任何事。
唯一难过的,是那时候的他困在风暴中心,自责地以为。
他失了信,背弃承诺,归不了港,或许这辈子难再活。
也再难见到她。
窗外暴雨被隐去,雷鸣阵阵,她跪坐房间内,捧着他两年前,写的一封遗书,满脸泪痕。
他没有陈述更多了,那些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爱恋,到了生命最后时刻,能写出来的,诉诸于笔尖的。
竟然只有一弯月亮,寥寥几字??
家月:
或我今夜无法返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