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杉矶, 夜晚十一点。
滨海小镇在夜色下逐渐变得安静而沉寂,不远处,亨廷顿海滩已然熄灭焰火,趋近无声,只能听见浪潮堆叠扑向礁石的声响。
这几天加州南部大雨,晚间李潇看电视新闻,天气预报提示:“明夜加州受海上气旋影响,将持续大暴雨,此次天气预计影响范围包括俄勒冈州、华盛顿州,如有出港,请船只务必…………….”
他关掉新闻。
屋子里弥散着热水蒸腾的气息,夹杂浓烈酒香,他刚洗过澡,身上只披了件深灰睡袍,额发还是湿润的,凌乱搭在眉前。
他在通电话,书房外脚步声响起,紧接着是敲门声。
门打开。
李潇撩起眼皮,比了个手势,对电话那头:“......嗯,是下雨了,晚上的时候出去吃了顿饭,现在回来了。”
“不危险,别听天气预报瞎说,不靠近海港,什么事也没有......你今天睡过午觉了吗?”
那头说了句什么。
他磁哑笑了笑:“哦,他送东西来了?都是些土特产,你就收着吧,没事。”
书房电脑屏幕反射着蓝光,陆承风起身接了杯咖啡,咖啡机滴滴答答往下渗透黑色液体,浓厚的醇香幽幽弥散开来。
陆承风招手,把门口人招进来,让他在一边等着。
他面向李潇:“咖啡 ?”
李潇回身摆摆手,继续温声细语:“之前司机的联系方式给你了,你有事出门就找他,嗯,助理会过来,你要是不想弄,买东西的事都可以交给他。”
陆承风:“......”
他放下马克杯走过去,冷不丁贴着手机:“小姐,洛杉矶夜间禁止噪音分贝,你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?”
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。
“啧。”李潇真的烦他,实在没忍住,踹了他一脚,“有你什么事?”
“有你什么事。”陆承风阴阳怪气模仿,“谁没老婆一样,真好笑。你俩至于吗,我觉得我们班团委挺独立的啊,她现在这么黏人了?”
李潇没理他。
然而被他打岔,陈蝉衣知道他晚上还有公事,也就不愿再多说了。怕影响他进程,叮嘱他几句好好休息,就挂断电话。
手机里传来忙音,李潇皱着眉,脸色隐约不好看。
其实有点烦躁,他说不上来。
是一种偏焦虑的感觉。
他觉得他飞洛杉矶这几天,她好像胃口一直不是很好,吃饭吃不下,饮食也挑。她之前从来不这样,她很少挑食,吃饭这方面乖得很,有什么吃什么,连忌口都没有。
除了海鲜,别的都挺喜欢。
然而他离开不久,她食饭就出了问题,不仅如此,整个人精神都不好了,总是想睡觉。
他固定洛杉矶晚上10.pm,也就是国内下午两点给她打电话。
她经常接不到。
要到洛杉矶的凌晨,他才能听到她回拨过来,声音都透着股很朦胧的疲惫,显然是才睡醒。
最初,李潇以为她睡午觉起迟了,还打趣过两句。后来得知根本是一觉睡到下午,他难免担忧起来。
问她原因,她倒是沉默会儿,音调软软说:“哦,可能最近雨季,也不出太阳,就老是想睡觉。就跟伦敦一样,秋天下午三点天就黑了,人就只想躺床上。”
李潇抿唇。
他当然没去过伦敦,英签要单独办理,他的欧盟签证是不管用的。但他思考片刻,也觉得她说得有理。
北欧极夜时,天气不好,他也有过长时间困倦的情况,这是机体的自我干预。
后来他就没再说什么,只是心口,还是会有股莫名奇怪的感受,总觉得她漏说了某些信息,然而一时也琢磨不出头绪。
算了,他想,统归没两天就要回国了。
李潇靠在椅背上,拧了拧眉。
后面才想起门口还站着人,他微抬下巴:“过来。”
黑衣男人往前几步,递上份文件:“这是段先生今日在酒吧消费,共计四十三万美金,包含餐饮酒水点台…………”
李潇伸手把文件拿过,神情未变,随意拿起支笔将字签了。
陆承风挑了挑眉。
洛杉矶简直是堕落者的天堂,没了国内律法约束,没了道德枷锁,一时得意忘形,就沉醉不知道哪处纸醉金迷温柔乡。
段朔是个熊心豹子胆,自以为将李潇捏死,于是在美国挥霍无度。
一切花销开支,全部拍着李潇胸膛:“李老板,你也知道我这个人,给不起账,也就很难保证不卖点什么。”
李潇对此照单全收:“段老板尽管快活。”
段朔放声大笑:“李老板,你也有今天。
“可不是,落魄一时,辉煌一时,人都是如此。”
“可没人比我更希望李老板长盛不衰。”段朔拍了拍他的肩,“李老板风光一辈子,我也能跟着风光一辈子。”
李潇微笑,盯着肩膀上那只手:“我也希望段老板,今后还能笑得出来。”
短短五天不到,在花旗的转账金额,就已超百万美金。为此,李潇五天连接三次花旗银行顾问来call。
礼貌询问他:“先生,您是否需要更改账户协议?”
李潇回答:“不必,谢谢。”
连陆承风也说:“漫天要价,李老板还能面不改色,这几年真是练出来的本事。”
李潇挂电话了笑笑:“一点小事,还不至于慌。”
因此,这回见他垂眸签字,陆承风竟然都觉得司空见惯。
他始终派人盯着,可段朔是个难对付的。
段朔清楚底线在哪里,红灯区出入好几次,金钱倒是当水一样挥霍。
陆承风说:“就玩女人?”
“对,偶尔赌博,但从不嗑药。”
陆承风一笑:“也在意料之中。知道从下面爬起来不容易,在外面疯够了,终究还是要回国,有些东西能沾,有些东西,谁都知道不能碰。”
男人汇报完行踪就离开了,书房灯暗着,恢复安静。
“他倒是惜命不自寻死路。”片刻后,陆承风觉得有点好笑,“可是再惜命也没用了。”
太迟了。
他潇洒快活这么长时间,不该拿走的,都该连本带利还回来了。
他们在西海岸有轮船会议,第二天出发时,路过洛杉矶数据峰会中心。
还没到十二月,会馆关闭,周围街道热闹繁华。
李潇从车窗看出去。
上次来洛杉矶,公事太忙,他每天累得倒头就睡,还没有时间好好看过这座城市。他曾经幻想的华灯初上,纸醉金迷,如今那么真实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他看着会场,想到高二那年愿景,心中无限感慨。
陆承风说:“很快就能结束了。”
李潇沉默片刻,最后轻轻点了点头。
轮船在傍晚时分驶离海港。
那天天气并不怎么好,行驶四十多分钟,开始起浪。
李潇肃然站在栏杆处,一个浪打来,甲板上立刻涌上来一大股海水,船身摇晃了起来。
陆承风都有点受不了,单手撑住栏杆:“你还在外面站着?不怕栽下去的?”
李潇双手插进口袋,站得很稳当,天色阴沉下来,几乎辨不清男人表情。
只听见他低着声音:“之前在北极圈,偶尔海上也会起风暴。你知道那地方,几乎没有人,风暴来临如果来不及回港,其实只能等死。”
船身强烈颠簸,陆承风下巴绷紧:“挺不习惯吧?后来都是怎么回来的。”
“我们船长经验丰富,每次侦查员播报气象信息,他二话不说就返航,开得飞快。经常是我们在前面跑,暴风雨在后面追。”
李潇笑着伸手,拍了拍栏杆。
“一开始是不习惯,船上十个能吐八个......后面慢慢也就好了,它暴烈它的,我们在室内玩我们的。实在想吐了,就去甲板上吹风,药都不用吃。”
他语气温和淡然。
眯起眼睛,隐约几分笑意。
好像说的不是北冰洋上,生死一线,而只是在陈述一件很小的往事。
陆承风望着李潇侧脸。
这几年在外磨砺,历练经验,使得他面容比同龄的男人,更添成熟稳重。五官棱角锋利,被磋磨得愈发硬朗,隔着一层模糊海雾,都能感受到那股威慑的寒意。
被段朔要挟这段时间,即便他嘴上不说,表面也一派平静淡然,然而心里,怎么可能真的半分不动。
每次事关陈家月,他都难以运筹帷幄到那种地步。
陆承风喉咙发涩,眼瞳闪了闪,别开视线:“老庞呢,他吐吗?”
“吐,吐得最厉害的就是他。每次上船,一个人发一个呕吐袋,他厉害,一个不够他吐,把我的也拿过去备着,实在不行又不好意思再要,就跟别的船员借。借着借着大家都熟了,知道有个东方面孔吐得厉害,我们船有个马赛来的,嘲笑他是孕
妇。
他笑着摇摇头,陆承风也勾起唇角:“还想再回去吗?”
“不想了。”
“为什么不想。”
“每天命都悬在海上,一点意思没有。”李潇望着船尾堆叠的浪涌,“就像今天一样。”
这时候船舱打开:“陆先生,李先生,里面那位在找。”
回忆被打断。
李潇撑着栏杆,黑色眼眸寂寂。
陆承风也回过神:“嗯,上去了。”
两个人往船舱二楼走。
段朔在喝酒,和几个美国佬,屋子里搞得好像在多人,男的怀里都抱着女人,金发碧眼性感,身材热辣。
看见陆承风打头进来,立刻拍拍身边女人屁股,指着陆承风:“去。”
女人会意,扭着腰从段朔身上起来,端着酒杯,风情万种去递了酒。
杯子讨好地搁在陆承风唇沿,手掌划过他胸膛,向下探去,柔弱无骨。
陆承风笑笑,酒接了,身体倒是不动声色躲过。
他端着酒杯落座,向包厢环视一圈,剩下都识趣退到外面,替他们关上了门。
他唇畔弧度不减,眼里却没什么笑意。
段朔正爽呢,陡然到嘴边的女人没了,眉头不由添了几丝烦躁:“陆总,这就有点没必要了吧。”
陆承风抬了抬手,银色戒圈泛着极淡的光泽:“结婚了,您多担待。”
段朔信他个屁,冷笑一声。
往后仰躺进靠背,双臂摊开,模样有点儿流气:“是,您都结婚三年了,谁不知道您和贵夫人伉俪情深。”
他话里浓浓讽刺:“贵夫人姓甚名谁,您还记得吗?”
都是润州出来的,谁不知道陆承风那点事,他娶现在的老婆,不就是为了跟他老子对着干吗。
装什么呢。
陆承风唇角弧度淡去,有一瞬眸光精准而锐利盯着他。
段朔原本身边还带着人的,上船要扣,他没让,他行事不干净却也谨慎,这几个男人虽然退出去,但就在门外,屋子里一有动静就能冲进来。
段朔并不怵,转头看向陆承风身边。
椅子里,男人沉默坐在那。
从进来开始,李潇就没说过一句话。
段朔懒道:“李老板,上次考虑的事儿怎么样,成吗?”
京城待久了,段朔刻意包装,说话一股子变了味儿的京腔京调。
李潇笑笑,温和回:“还在考虑。”
他这么多年口音没变,仿佛仍带着长江边上潮润的水汽。
段朔听了发笑:“这么久没考虑好,李老板心气高,不想做段某生意了吧?”
李潇还是那表情:“没有的事。"
“那是最好。”段朔说,“李老板,我之前就说了,我这个人,价码不定,昨天是这个价,今天未必还是,您越拖,吃亏的只有您自己。我如今要求让利三成,指不定明天就奔四奔五,您要考虑清楚。”
他并不避讳陆承风在,越是有别人反而越好。姓李的那么爱那个女人,就算是为了堵住别人的嘴,也会被迫妥协。
李潇说:“三成,段老板,是否有些太多。
“多吗?我怎么觉得对李老板来说还是小意思了,您在华越捞到的好处,也够普通人挥霍八辈子了,钱多了总是花不完的,计较这个做什么。
“不是计较,只是觉得段老板摊子铺得太大,难免难收场。
段朔哈哈大笑:“你在跟我开玩笑吗?难以收场?”
李潇看着他。
“我要收什么场?”段朔说,“你以为我是你,你以为我像你,你把耿顺弄残最后还死掉了,耿家不放过你,这才叫难收场。我不过是图你两个钱,你情我也愿,我需要收什么场?”
李潇面色平静。
指尖轻轻回扣掌心。
段朔笑:“要不我帮李老板回忆回忆?在牢里那几年怎么过的,李老板比我更清楚,我也不想废话。就三成,多让我赚三成李老板不会死,皆大欢喜的事我劝你做。”
“我要是执意不退呢。”
“
那就别怪段某兜不住,崩溃了让您没个好结果。”
“愿闻其详。”
段
朔冷冷勾唇:“说实话,您夫人美貌,段某也觊觎很久。当时做小弟,跟着姓耿的没得尝,现在他死,我不怕故技重施。”
李潇安静看着他。
屋子里的氛围一瞬间静默而凝固,段朔狂到极致,早忘了自己是谁。
脸上挂着笑,又转向陆承风。
“陆总也帮忙劝劝,李老板不肯松口,我也难做,不要搞得到时候夫妻离心,像您那样,老婆肚子大了您不回家,都没个准数......”
桌上酒瓶“砰??”地被一道惊骇力道崩飞,段朔眼睛模糊,什么黏糊了一脸。
窗户碎了,狂风灌进来,陆承风骇人摄魄的煞气,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,黑色衬衫裹住他精悍身段,动物般蓄势待发。
眼皮上沾了几滴,是血,鼻梁上也高挺横了一道,他满眼戾气,勃发的胸膛气势让他像土匪。
段朔起先愣了,陆承风从来置身事外,他没探过底,然而第一次仿佛就直触底线。
他和李潇半点不一样。李潇温和深沉,总是一副和善笑的模样,陆承风身上更多是倜傥气,像个正儿八经贵公子。
可段朔想不到,他更像头雄狮,一旦被触怒,捕猎速度迅疾程度,令人闻风丧胆。
段朔脑子懵了,抬手呆呆把眼睛糊着的东西抹开,灯管下才看清,暗红的颜色。
他手颤抖几秒,肩胛骨传来一道后知后觉的疼痛。
“啊??!”他凄厉叫起来。
陆承风手臂线条绷紧,手里一把黑铁口,铁皮冷冷泛着杀意。
那圈金属枪口对准他。
陆承风面色不改,对准刚才射穿的地方继续一枪,弹道没有丝毫偏移,包厢响起第二次惨叫。
他毫不在意,胸口急剧起伏,整个人亲手撕裂礼节与矜贵,暴喝嘶吼:“段朔,我陆家的女人你也敢过嘴,你他妈活腻歪了!”
段朔捂着伤口哀嚎,此时此刻,才反应情势变了。
两次枪击,他趔趄匍匐在地,眼睛里闪烁着惊惧,浓浓的不安。他第一反应是要跑,他的人就在门外,哪怕夺下船的控制权,只要回港......报警,他要报警,他就能安全!
然而踉跄到门边。
“咔哒??”
门锁被长臂摁下。
段朔不敢置信抬头,恐惧迫使他去看那双黑色眼睛,黑暗里,男人冰冷的五官半边在外,光影割裂他的脸,同样割裂他的表情。
他弯着唇角。
段朔冒出冷汗,恍然意识到,自始至终,李潇唇边的弧度就没有消减过。
不增加,不消失。
他阴测测如鬼魅,好像早等着他来。
李潇温和笑笑:“段老板,生意没谈完,您跑什么。”
肩膀浸湿血浆,段朔陡然大吼:“李潇!你他妈什么意思!”
李潇微微摇了摇头:“没什么意思。我说了,但愿您之后,还能笑得出来。”
“我他妈手里还有东西!你今夜不让我安生,自然就有你不安生的时候!”
“那我可真是害怕极了。”李潇语气淡淡,低眸将锁扣摁到底。
长腿交叠,仍然一派平静淡然端坐。
“段老板让人惶恐,我这种人,您也知道,就是胆小。我的确怕啊,像您说的,我也怕如今得到的一切梦幻泡影,一眨眼就没了,我怕啊。”
可然而尽管嘴里说着害怕、恐惧,他却没有任何显露的反应。
段朔冷汗涔涔,目光下移,直直盯着李潇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。
他刚才就见他一直插着手。
如今不紧不慢露出来。
是一把银色勃朗宁。
夜色下,泛着点点寒光。
段朔浑身颤抖。
直到此时,他才终于明白,他究竟惹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他不是陆承风,几乎脸上很少展露表情,陆承风至少欣喜会狂,愤怒会火,一切情绪有迹可循。
李潇不是。
他永远都是微笑的,清冷的,疏离的。他的笑有可能真心,也有可能其实在那个时候开始,就已经在思考,怎样让一个人,不动声色从世界上消失。
他真蠢。
他竟然还试图激怒他。
段朔拼命回想,想起这段时间,李潇的寡言顺从,他得意忘形,说了他女人好些不干不净的话。
那时李潇没半点反应。
段朔还笑他没种。
可他不知道,原来随意行事的后果,上天早已标好价码。
段朔惊叫:“你是装的,你全是装的!你装得百依百顺,这几天对我恭顺,你他妈早就算计好这一天!”
“怎么叫装呢。”李潇笑了,“我确实怕啊,段老板,我的七寸被您捏得死死的。”
“那你怎么敢!”
“
为什么不敢。”
“
你不知道今天对我动手的后果吗!”
“嗯,后果?”
“你杀了我,你也难辞其咎!”
李潇仍是轻声一笑:“或许吧,可段老板,您抬眼看看这是哪里?太平洋,这是美国,我有华越兜底,今天毙了你,哪个敢查我?”
他起身,浑身裹满凛冽冰冷。
“实话告诉你,我厌恶透了你,我这个人,很少有脾气,我太太也说过我脾性好,可是今天,你确确实实把我惹到了,段老板。”
李潇指尖搭在扳机:“你和耿顺,都让我觉得恶心至极,我杀他,如今想来也是轻松事。既然如此,我为什么不敢再杀你?”"
段朔心跳仓皇,拼命往后缩,整个人都没了血色:“不,你不敢......我是跟你们过来的,段家不会放过你,我死了,第一个拿你问责!”
“问不了。”李潇蹲下身,枪口轻轻挑起段朔下巴,抵住喉管,“今晚上这艘船就会在太平洋消失,段老板连尸体都找不见,你段家通天本事,又能拿什么和我同堂对质?"
“当年那件事,你们偷摸就想办了,今夜我送段老板一程,同样不愿太声张。”他笑笑,回敬这一句,“不然闹得两边都不好看。
段朔突然就疯了,猛地攥住枪柄,李潇手腕翻转,枪口冲天,“砰??”一声响。
子弹直射进天花板吊管,灯全灭,包厢一瞬间黑了下来,只有舷窗透过来的一点光,夜的微光。
段朔踉跄爬起来,他此刻什么也顾不得,摁开门锁,只想逃命。
可他打开门,跌跌撞撞跑出去。
板上,空无一人。
甲
他
愣在原地。
......什么都没了,声音欢笑热闹,所有的船员男男女女,都不见,连侍应都没了踪影。
这
艘船就像李潇说的那样,一夜之间,变成鬼船。
段朔甚至忘记了尖叫,他踉跄一步跪倒在过道。
可求生的意志又使他爬起来,趔趄地,一间房一间房推开搜找:“救救我,救救我,有没有人......”
然而黑夜没有月光,大海在夜里,蛰伏成深渊巨兽的模样。
船上,寂静无声。
黑暗、惊惧、汪洋......交织在一起,折磨他,摧毁了他。
他终于忍不住,发疯般放声尖叫起来。
夜风狂乱吹过他的脸,段朔撞在栏杆上,满面恐惧的泪痕。
男人的声音不紧不慢,顺着风吹来:“你知不知道,我这辈子最恨什么。”
段朔涕泪交加:“你放过我,我求求你!你放过我......”
李潇充耳不闻,沉步走过来。
脚步声稳健,在黑夜中分外清晰:“放过你?”
“对,放了我,放了我......”
他笑出声:“段老板对我步步紧逼时,可有想过今日让我放了你?”
“我可以给你钱,我什么都可以给你,我保证,我保证回去之后那些底片就给你,我这辈子都闭嘴,做哑巴,不张口,绝不提你陈年往事!”
“给钱?”
“给!”
“多少?”
“所有!”
暴风雨狂乱砸在夹板,两个人都浑身湿透。
段朔紧紧扒着栏杆,痛苦蜷缩在角落:“我之前贪你的钱,全部......不,双倍,三倍!我还给你!我只想要一条活路!”
“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买卖。”
段朔眼里燃起希冀光芒,血手一把攥住李潇裤腿:“是吧,是吧,你放过我,你放了我!”
李潇缓慢清促笑了笑,声音在夜晚海面听来,格外磁哑:“是。”
然而瞬息后,笑音寂灭。
那道淡漠的眼神看着他,就像看着一具尸体,“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。”
段朔愣滞一秒,抓狂尖叫起来:“你要我,你竟然要我!”
“是啊。”李潇笑得沉闷,“就是要你,我认,只是我说了,我怕啊。”
“万一把段老板放上岸,段老板临阵反咬,我岂不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他蹲下来,视线与地上狼狈残缺的男人齐平:“段老板知道,什么人才不会说话吗?”
段朔霎那噤声,一张脸,血色没了个干干净净,整个身体止不住地小幅度颤抖。
他眼瞳震颤,唇苍白,哆嗦着张了张,声音涩得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:“不,不......”
“你和耿顺当年兄弟一场,他走这些年,黄泉路想必伶仃寂寞。段老板仁心善意,在阳间做鬼一样活了许多年,也该到头。”
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,男人声音飘渺得像是来自渊海:“不如段老板下去陪他吧。”
京城下暴雨,陈蝉衣晚上把窗帘拉好,隐隐雷暴声被隔绝在外。
房间里点了盏小夜灯,她攥着窗帘,微微叹口气,捂着胸口往屋子里走。
她
最近一直心绪不宁,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。
起初她以为,是李潇出事。
然
而每天和他通电话,他都没什么异常。
想想也是,华越技术部就在洛杉矶,陆承风的人在那里,出行肯定一切顺利。
她只好作罢,最后思来想去,可能还是肚子里小家伙闹的。
她是前几天去医院检查,知道怀孕的。
医生说:“恭喜。”
她没多惊讶,毕竟之前就有预感,然而一桩喜事,她心里到底欢喜:“谢谢。”
“记得下次产检时间,可以让您先生陪您一起来。
“好。”
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李潇,这种事,电话里讲不清楚,而且他昼夜颠倒地忙,她心疼,还是等他回来再说。
也没告诉南京那边。
不管怎么说,也算是未婚先孕,陈蝉衣卷着被子,默默想。
要是舒羡之知道,肯定骂她,真吓人。
她朦胧闭上眼,这几天精神疲倦,老是困,沾枕头就睡着了。
然
而今晚她却不是,心里隐约不安,她抱着被子,在床上翻来覆去。
后来又下床,把窗子开过来透气。
湿热的气息钻进房间,她才觉得胸口闷闷的感觉退去,好受了一点。
她迷迷糊糊睡过去。
夜半,是被一道雷暴声惊醒的。
陈蝉衣抱着被子睁开眼,一道极致的闪电划过天幕,她眼睫一颤,手机震动起来。
她划开屏幕,发现一共七个未接来电,全部来自于陆承风。
陈蝉衣本能觉得不好,立马回拨过去:“怎么了,出什么事了?”
“你别着急。”陆承风声音尽量平静。
他那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警笛声震天响,雷暴雨的喧嚣一阵阵过耳,和京城的天幕隐隐重叠起来:“和你说个事,你别慌。”
陆承风沉默片刻:“他出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