端上餐桌的刮刀花蛋糕是温知禾亲手制作,她在厨艺方面没什么长进也无处历练,做些手工和绘图倒是极有审美。
三十年来,贺徵朝极少过过生日,在这方面没什么仪式感,增长的年龄对他而言也不过是数字。
和温知禾在一起之后,他似乎时常因为年龄感到心余力绌。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的人生历程、步伐不同步。
二十五岁还未完全肩负起掌舵恒川重任的他,或许是有机会同她做一样的事,但也仅限于“或许”,毕竟那些走过的路根本没法回望、重新抉择。
关了灯,跳动的烛火温知禾眉间漾开,明媚又温暖,她眺来的神色依旧极其鲜妍,还藏着对这个世界极大的探索欲。
听她郑重其事地祝福,认真承诺会定期通话,俄而又醉醺醺倒在他怀里,捧着脸说爱他,不论三十岁还是四十岁的老头都会爱,贺徵朝忽然不知如何接话。
窗外飘起细雪,床榻上的人已昏睡得不省人事,他坐在旁侧看了好一阵,心中惝恍,像沉溺在厚雪之下,满眼苍白茫昧。
戒烟许久,燃起的烟草已不再为他纾解压力, 他平日里确实很少再有荷载感,这都得归功于他的小太太。
桠权枝梧不住积雪,不堪负重地压弯,扑簌簌落下棉絮。也是这样一场初雪,在热融融的酒廊里,贺徵朝第一回见到她。
那时温知禾还穿着酒店员工的制服,乌发尽数盘在脑后,淡雅的妆容和得体从容的行为举止,谎称是从事五六年苦苦无法升职的招待员是有说几分服力。
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,不止一次地向住在酒店的导演、演职人员毛遂自荐过,而她之所以会来酒店工作,也是为抓住来之不易的契机。如此明目张胆,毫不遮掩自己的欲望,也不怕前后矛盾拆穿谎话。
倘若他有心,又怎会被她蒙骗。
年龄是假,身份是假,对他露出的笑容七分里有一分是真就不错,但无法否认,她身上有一股很旺盛的生命力,没人不为之吸引,被动轻信。
身居高位,向他示好传递暧昧的女人始终络绎不绝,在合适的时间与阶级对等的千金缔姻结婚,几乎是他这个圈子约定俗成的事,没人愿意向下兼容,这是需要付出代价,哪怕代价也许微乎及微,但聪明的企业家不可能选择无用的姻亲。
沉浸浮华太久,曾经那些不以为意的约定俗成,竟也令他深受影响。贺徵朝不止一次地想,倘若更早的时候,他对温知禾再好些,是否就不会有这么多波折;那张充斥着邪念的递出去的名片,置换成更体贴的话,他们是否能更早在一起。
至少他与温知禾,缘分不算清浅,否则又怎会在天南地北的泠州见到第二面。
如果不是那一面,他兴许会应下推脱不得的几场相亲,在众多差异甚微的千金里选择一人,度过无味又俗丽的人生。他没有清晰的择偶观,前半生空白一片的感情经历,并不能提供任何参考价值。
一时兴起的递名片,办入住,以及之后接二连三登不上台面的手段,像他对循规蹈矩一成不变的生活做最后冲决,称不上对温知禾的用心,也谈不上喜欢。
只是他从未想过,那一颗丢出去的石子,竟会令堤岸溃决崩塌。
他尤为记忆深刻,温知禾在初次走进别墅时那夸张又欣喜的模样,他也记得签下合同时温知禾直白而大胆的提问,仿佛真心认为这是场正式的婚姻。
他并未为她建造一场绮丽如梦的童话,所有的虚情假意总会在某刻分崩离析,连最起码的美好都不存在。
这场本该存在的婚礼来得太过姗姗来迟,迟到他连惊喜都无法奉上,只有一句无时无刻不会在意的“如果当初”。
第一场婚礼,温知禾穿着婚纱向他缓缓走来,让他心中罪愆得以救赎,第二场婚礼,温知未放开双臂向他扑抱而来,他的灵魂几乎要抵达至高天堂。
这个给了他天堂的女孩,绝不可能愿意余生都依傍在他身侧。她还那么年轻,他想箍着她也实在无济于事,倒不如高高托举,让她在自由的风里扶摇而上。
这晚贺徵朝彻夜未眠,捱到天明,像往常一般做了早餐,预备送温知禾去机场。
出国并非是生离死别,若有空,连轴转地相见也不是难事。
送去机场的路途,是贺徵朝亲自开车。
温知禾坐在副驾驶,依旧会捧着个手机,回复消息、通电话个没完没了。
她的朋友越来越多,亲近的,表面的,不论何种,都已密密匝匝地驻扎于她的生活里,所以在车上低头不说话总是家常。
通往机场的路途只有四十分钟,一路绿灯无阻,实在遗憾。如果他今日没有行程,兴许是可以送达纽约的那栋小公寓。
思绪刚刚牵引回来,轿车已停在VIP通道的航站楼前。
专门接洽的侍者已经恭候多时,但贺徵朝谢绝帮扶,亲自拎了温知禾最宝贝的皮箱。
会员也有专门的候机休息室,还未到午餐的提供时间,航司经理已十分有眼力见地赠送惊喜礼品与甜食。
温知禾确实有被惊喜到,连连致谢后又回归平常,没有太多情绪波澜。
二十分钟的候机,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。贺徵朝不会再见缝插针地办公,拿出百倍耐心陪在妻子身边,哪怕不说话。
温知禾似乎也没了可谈话的姐姐妹妹,放下手机,与他百无聊赖地对视。
忽地,她起身径直向他走来,竟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腿上,牢牢勾住脖颈。
“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?”温知禾眼底蕴着雾气,面庞逼近到只有毫厘。
贺徵朝攀上她的腰肢,思虑片刻:“注意安全,别熬夜。”
温知禾的脸直接垮了下来:“这还用你讲……………”
“怎么这种时候你就不会说点甜言蜜语了。”
贺徵朝唇角牵了牵,嗓音微沉:“说多了你会腻味,不如我买张机票陪你。”
温知禾眼底忽闪,小声嗫嚅:“算了吧,你都陪我告假好几回了,董事会那里不得趁机把你架空。”
贺徵朝轻笑:“我应该没你想象中那么无能。”
“对啊,你最了不起了。”温知禾不是在阴阳怪气,她是打心底那么认为。
她亲了下他,脑瓜贴在胸口,絮絮叨叨:“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是小说男女主,剧情推进到这一步会怎么样?不知道吧,你又不看这些。小说里一旦女主或者白月光出国,就跟那个生离死别、天人永隔了一样,判了决不能见面的罪行,三年起
步。”
“虽然我也读不到第三年,但是......”
“没有但是。”贺徵朝认真凝着她水汽缭绕的眼,心底软塌得不像话,只剩温哑的声线:“如果半个月见不上一面,你是该宣判我的无能。”
“我向你保证过的事,不会变。”
他总是这么有决心,温知禾一直知道。上帝、老天、菩萨......她一个无神论者也开始祷告各路神仙,请允许她再矫情造作一回。她真的很想,很希望贺徵朝能再陪她一次。
拿到offer的开心不假,这了结了她曾经的遗憾,可她现在居然像个巨婴一样,抱着自己的丈夫不情愿松手。
贺徵朝抱着她哄了很久,久到她重新站起身,面都有些发烫。
“那你下星期周末之前一定要来找我。”走过休息室,温知禾又回身抱了下他。
她本就轻盈单薄,即便穿着毛呢大衣也能体会到腰肢的纤细,贺徵朝的臂弯不由收紧。
攀缠太久就显得?歪,机场人多眼杂,温知禾不想被人连连打量,最后还是没舍得再吻,转身走去登机口。
她不知道的是,在她登机之后,贺徵朝仍然停留了半个钟头,将原本的行程往后推移。
而下周的周末,贺徵朝的确抽空飞了过来。一个月里至少有四五天的时间,他会抵达纽约,专程过来见她。
入了新环境建立新的社交圈,和原本的亲友联系变少是在所难免的事,但总归还是有联系。
小雪照样在工作室工作,不过是从助理摇身一变成了能扛大炮的摄影,温知禾偶尔能收到小雪寄来的明信片,她比以往要自信得多,已经开始接任了不小的项目;
陈笛备受女上司青睐,从原先的副主管接连升职了两级,还开始在社交软件上做自媒体,温知禾一边刷着她人模狗样的分享,一边听她吐槽职场上某奇葩男同事的二三事,还是一丁点也没变;
贺宝恣顺利毕业没延毕,在她这里短暂地寄住过两天,转而又和相识三年的男友秘密约会,要她帮着隐瞒。
相比起她,贺宝嘉大概是最让人操心的那个。温知禾不止一次听说,贺宝嘉和某个保镖纠缠不清,险些要闹私奔的事。
为此,温知禾还格外好事地问过贺徵朝是否有这事。
贺徵朝大概是有了上回的经验,语气很平静,特置身在外:“不是很清楚。”
“不清楚?”温知禾用指头轻轻戳了下他的胸膛,煞有介事,“不会吧,你不是她哥哥吗?"
贺徵朝按住她不安分的手,低垂着眉眼:“哥哥是哥哥,又不是直系监护人。何况她也是成年人,理应有独立处理事务的能力。”
他从口袋里翻出一枚小方纸包装,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:“也许你该和我谈谈这是什么。”
视线聚焦在那张小纸上,温知禾有一瞬怔忪,自己比他还震惊。她口袋里什么时候有这种东西了?她怎么不知道?
??好像想起来了。
是那次酒吧,她给汉娜救场用的。
要解释的话落到唇边,对上男人微?起的双眼,温知禾的嘴像被针缝起一样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毕竟去夜场也不是能说的理由。
对他撒谎已经不是头一天,温知禾原本还想洗心革面来着。
沉默数秒,温知禾环上他的脖颈,自作聪明道:“......这不是就等着你来。”
贺徵朝略略颔首,微不可查地笑了下,塑料纸片在他指间翻转,最后贴到她脸上:“自己撕开。”
温知禾原本预料他会不信,也做好准备用浑身解数去应付,哪想他竟然这么直入主题。
不容她忸怩,纸片已经横嵌进她的唇间,贺徵朝的掌也落在臀侧。那样的大力,余震蔓延四肢百骸。
素净的半个月里,贺徵朝一没来,二又勒令禁止她使用任何工具,好似就是为见面这一天。
温知禾无可救药地来了感觉,在他的牵引下,不由自主地抬起腿去贴合。
呼出的热气肆无忌惮地喷涌着,他定然是个急功近利的培育员,否则怎会让她胸口生出像生养过婴孩的形状。
贺徵朝最爱低头吻着,贴合着,还捧托起她,问这里是否会挤出些什么。
这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温知禾臊红着脸,时常被他莫名的dirty talk扰得心烦,可她又没办法否认,自己是喜欢的。
祸从一张塑料小纸片起,但他们用的防护工具可不止这一张。
癫狂一整个白天,温知禾躺在床上啜着花茶,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周末竟又如此凌乱不堪地结束。
“你赔我周末。”温知禾气若游丝,想给罪魁祸首一脚,却被稳稳当当握住脚踝。
他的手还留有滚烫的余温,嗓音低哑磁性:“我去做饭,想吃什么?”
温知禾反而不答,皓白的足抵了抵他的腹:“你先让我踹一下。”
“往这儿踹没用。”贺徵朝唇角轻勾,慢条斯理地挪到身前,不紧不慢:“你得踹这儿。”
足掌及五颗珍珠压到裤腰,温知禾的双眼一下瞪得圆碌,赶忙收回自己的脚,埋头到被窝里:“你混蛋啊......”
时间不早,水里的蔬菜不能泡太久,贺徵朝不再闹她,替她又接了杯水放在保温装置上,转身向厨房走去。
他刚准备处理肉类食材,远处玄关地传来密码门解锁的声音。
原先照顾温知禾的佣人已经提早在昨晚打发好,定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折返回来,贺徵朝顺着半开放的玄关眺去,还没见到人,就听见高昂的女声:“宝贝,我来还你辣妹裙和高跟鞋了??”
声音刚落,汉娜与厨房里的男人四目相对,心底震悚极了。
她转身去瞰外头显示的楼层,确定是这层,直接越过中段的餐厅客厅,像一个过街老鼠似的贴墙走,最后驻足在半开的卧室门口,掩耳盗铃地用英文:“你背着你老公偷偷约男人了?”
温知禾前脚刚收到汉娜发的消息,后脚就看见她从卧室门缝冒出个头。
跟见了鬼似的,她立即把对方拉进来:“Hannah!你以后能不能提前发消息!”
“什么背着老公约男人,他就是......”温知禾不太习惯在外人面前用这个称呼,别扭了下,用官方的话术,“他就是我先生。”
汉娜微愣,明显还不在状态之内。
温知禾也懒得再跟她多扯,往外去眺厨房的人,已经开始为接下来要解释的话打起腹稿。
汉娜和她年龄相仿,都是南城同乡人,所以比起其他同门同学,她们更能合得来。
温知禾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婚姻状态,这不仅能推掉毫无营养的社交,也能规避没必要的麻烦,大大方方坦白没什么问题,只不过是没多少人相信而已。
汉娜起初是最不信的那批人,直到她见到贺宝恣,看到那段结婚录像带,她才信服,原来豪门太太竟在她身边。
汉娜是个怂货,得知自己闹了不小的麻烦,立即放下干洗好的衣裙高跟鞋溜之大吉,徒留温知禾与某人大眼瞪小眼。
真是交友不慎,她身边的姑娘们没一个靠谱的。
“还合胃口?”
“你听我说……………”
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,谁也听不清谁。
贺徵朝却听力更佳,慢慢眯起狭长的眼,察察为明:“说什么?”
大概是彼此之间距离太过遥远的缘故,贺微朝经常会向她查岗,要求报备具体位置,宛如一个生怕妻子偷吃的妒夫。
很难想象,曾经对她所有事都抱有无所谓的男人,现在会是这种状态。
温知禾微微张开唇,用万能的借口:“我朋友就是开玩笑。”
贺徵朝:“玩笑话是指?”
她说不出来,瓮声瓮气:“反正我可没隐瞒我们的关系。”
贺徵朝嗯了声,嗓音很平静:“先吃饭。”
“吃完以后我们再好好谈谈。”谈谈二字,他的咬字似乎加重了些。
温知禾:“......”
绝不是谈谈那么简单。
在外的这两年里,他们经常开门见到对方,直接相拥抱,辗转过玄关、客厅,在床上抵死做尽,把所有的炽热都丝毫不剩地交付给彼此,偶尔也会有小打小闹,但更多时候是贺徵朝的认命妥协,她不曾道过任何歉,却也比过去愿意说情话,
比当初他还不曾走进心里时甜蜜百倍。
重新步入校园,她的年纪虽比过去稍长,但做的事,学的技艺更具备考验,可她喜爱又热衷,也因着身边人催化的氛围,让她洗涤一身尘土,更有单纯而充沛的力量。
再看过去的作品,温知禾竟也能挑剔起不足,燃起再度操刀的念想。
她仿佛重获新生,因为身边的这个人。
贺徵朝并没有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责罚她,过重的掌掴也不曾留,唯一一次下狠手,还是她涂错药造成的。
这晚他们像往常一般,什么也不做,倚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。
她的脚总会搭在他身上,备受他温柔的按摩,她的腰臀也时不时他身上,被他环着轻拍。
贺徵朝又为她的未来两年做足计划,毕业旅行是其一,他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。
窗外下着淅沥的雨,不知怎的,温知禾心底突然涌上一丝怅然。
她抬头去看虚阖双眼的男人,转身爬起来去咬耳朵:
“对了,你知道吗?”
贺徵朝还未入眠,他的手仍安抚着她:“知道什么?”
“我今天白天做了个梦,突然想起来的。”温知禾煞有介事地跪坐,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,“我梦见我变成小孩子被你领养,你对我可好了。"
贺徵朝手微顿,目光很深:“未婚的男人没办法领养小孩,尤其是女孩。”
“哎呀我知道的嘛,那不就是梦吗?”温知禾环着他的脖颈,轻轻哼哼,“你怎么可能做我的养父?按照年龄,做哥哥差不多吧。
说到这里,温知禾仰起头,目视着他,认真唤了声:“如果你见到以前的我,你会养我吗?哥哥。”
贺徵朝的几个弟弟妹妹,自年长以后,非到有求于人的时候一般都不会再这么喊,温知禾在床上也不止一次变着花样称呼他,但像今天这般认真还是头一回。
短暂的片刻里,他确实想过这种可能性。想到曾经瘦瘦小小的她,想到不被照顾好的她。
贺徵朝微微闭眼,叹了一息:“会。”
他庄重地回望她,揉着她的耳垂,细吻唇侧:“这是一辈子的事,能有下辈子,当然最好。”
他渴望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,比任何人都执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