转眼过了正月初十。
天色甫明,康记汤饼铺的门板被卸下了,寒风扑面而来,康掌柜不禁紧了紧身上的棉袍。他倚在门框边,惆怅地张望着那已有行人往来的街市。
元宵将至,汴京城中各街市已开始张挂过街灯,御街之上也开始运送竹木,匠人们燃膏继晷,即将搭起一座高十六丈、阔三百六十五步的鳌山灯。届时灯山上扎彩色丝绸、悬挂千百盏花灯,金碧相射,极为壮观。[注]
但康掌柜今年却没什么观灯的兴致了。
他自后堂取来畚斗与笤帚,慢慢扫去门前台阶上的积雪。此时路上已有浑身挂满花灯的货郎,肩挑担舆,往来穿梭。还有些顽皮孩童,一大早便出来烧爆竹,抛掷落地即砰砰作响的小烟火炮。
他每扫一下,耳边便能听见“呲啦”火花窜起又“砰”地炸开的脆响,孩童们如一群群羊羔子般追逐嬉笑,从他面前奔跑而过。
康掌柜扫了一圈地,直起身,回到冷冷清清的铺子里,他站了会,又把柜台和桌椅都擦了擦。元宵没过,铺子里诸多伙计、庖厨皆不愿上工,故而这些琐碎杂事只能由他亲自来做。
与此同时,汪厨子肩上披着褡裢,打着哈欠从街角转过来。见康记的铺门已打开,忙加快了脚步,迈步进去时,就见康掌柜一人在铺子里忙活。
他裹在绸缎布里那膀大腰圆的背影都显得有些寂寥了。
汪厨子连忙上前接过康掌柜手里的抹布,瞥了眼愁眉苦脸的康掌柜,忍不住问道:“掌柜的,您今年缘何这般早便将我唤回?这上元节都还未过呢。”
往年过了上元节,才是正式开工之时。甚至有不少铺子上元节过后多日仍未开工。汪厨子乃是康记五个厨子中住得最近的,他家就在内城。故而康掌柜来请他,他思量家中暂且无事,又能多挣些银钱,便应承下来。
可他心中实在困惑,早些开工他自是占了便宜,无论做得多寡,都算一日工钱。但此时正值走亲访友之际,哪会有什么食客上门呢?
康掌柜只叹了声:“你以为我愿意么?”
他也不想啊!
这话听得厨子一头雾水。
“掌柜的,你这话从何说起啊?叫人听不懂,既不愿这么早开门做生意,那便多歇息几日便是,这是你自家的铺子,又没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开门,不是么?”
康掌柜两眼往上翻了翻,指了指耳朵:“谁说没有?你听?”
汪厨子闭上嘴,学着康掌柜的样子侧耳倾听。
天已大亮,雪又停了,这街市上便也越来越热闹了,瓦子里说书和唱曲的声音都飘了出来。汪厨子没听出什么来:“什么?”
“你仔细听啊,可曾听见铃铛声?”康掌柜说着,走到门边。
汪厨子跟着过去,耐着性子继续听。
这这下果然听见了,一阵若有若无的摇铃声传入耳中。他正要问铃铛又怎么了,却见康掌柜朝外头扬了扬下巴,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喏,来了,你自个儿看了便知晓。”
随着清脆铃铛声,一个伙计打扮的男人赶了辆奇奇怪怪的驴车来了。
伙计倒没什么,寻常人打扮,生得也普通。
那拉车的驴子也是正经的栗毛驴子,只是那驴的主人只怕不大正经??那驴子头上戴着一顶特制的棕布帽子,还用杏黄色丝线绣了宝相花纹在上头,角落里还绣着“拾壹”二字。
驴脖子上也系了条同料同绣样的三角巾围脖,围脖下还有个带名牌的大铃铛,正是这铃铛随着驴走动而叮当作响。
惹得这驴子装扮得倒像个体面的郎君似的,愈发显得人模驴样的。
真是闲得慌啊,这驴主人。汪厨子看得眼角直抽。
不仅如此,驴拉的车像是拉着一只大箱子似的,双轮的平板车上头四面都围了木板,用卯榫钉得严丝合缝,顶上带盖,有把手可以打开。
箱子后头还有插大棚伞和招子的地方,那棚伞上画了一圈的青瓷回字纹大碗,碗里盛着各色冒尖的饭菜,旁边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招子上写着“沈记快食店”几个大字。
那车身箱子上还刻着“美味实惠,尽在沈记快食”的字样,漆着鲜亮的红漆,再配上驴的铃铛声,先声夺人,又以这奇特的驴、怪异的招子、独特的车引人瞩目。的确.....汪厨子愣是在原地硬看了半晌,还是挪不开眼。
直到那辆驴车从眼前驶过,他才茫然回首,讶然望向康掌柜那面如死灰的模样,问道:“这是沈记汤饼铺的驴车?”
康掌柜默然点头。
汪厨子认得些字,纳闷地问道:“快食店又是何物?”
康掌柜幽幽一叹:“说来话长啊......”他满脸沧桑地转过身,对汪厨子招了招手,“你且进来,我与你细细说道。”
汪厨子依言进来,只见康掌柜拖来两张条凳,二人坐定后,康掌柜开口第一句,便令汪厨子为之一震:“那沈娘子自大年初一那日开始,便未过一日歇,直到今日,都在捣腾她那快食团膳的新营生。’
没歇业!汪厨子大受震撼。
过年!一年中最大的日子,她居然不歇业?
“其实那团膳她也是弄些简易炒菜,没有什么出奇的。只是这餐食起先专供厢军吃用,价钱倒也实惠,较外头食肆便宜几文。她先于桥北望楼一带供应,连做带送,将闲汉营生一并揽去。未曾想竟做出些名堂,后来州桥处管辖的教头也来寻她,
她便两处忙活。而后,我又听闻她大正月里四处雇厨子,伙计,厨子虽未雇到,好歹临时雇了俩半大小子帮忙送餐。如今更是了不得了,前几日楼务店牙行一开,她即刻寻了药罗葛,要租新铺子。
汪厨子总算听明白,这营生听起来确是不错,好些人忙时寻闲汉送餐食,既麻烦又费钱。这沈娘子啊......汪厨子打心眼里佩服,从夏日里出了烤鱼那档子事起,她便爱折腾。
那时,康掌柜还欲整治她,没承想自己反倒吃了亏。
后来康记也想学沈记做些花样,最终却惨淡地草草收场,成了拾人牙慧的笑谈。康记如今也有贵宾卡,但办卡者寥寥,存菜之人更是少。归根究底,还是康记既无沈娘子那般无可替代的手艺,也无一道令人欲罢不能,一炮而红的当家菜肴。是
以做这些活动,便难以达到沈记的成效。
即便冬日没了烤鱼,沈娘子又弄出炙鸭,每日依旧卖得红火。如今只怕存鸭子之人比存鱼的还多,毕竟那鸭子每日数量有限,当日吃不着,便花钱存上,明日来早了必能吃上??因为那沈娘子惯会给食客倒迷魂汤,常道:“您是沈记尊贵的白金
会员,自然优先。”
说得那些持卡来吃鸭子的食客,都觉着自己比旁人高了一截似的,走起路来挺胸叠肚,昂首阔步。
听闻她还购置了城郊的十亩塘地,预备自己养鸭子。
如今鸭场尚未建成,她又忙着开分店,做起快食。汪厨子摇了摇头,真不知她这头脑究竟如何长成的?怎的与他们这些寻常人不同呢,这新鲜点子一个接一个,偏偏还都能做成。
不过沈娘子要做快食这事儿,汪厨子细想之后又不大吃惊了??或许她当初做出速食汤饼之时,便已想到日后要做快食了吧?以速食汤饼试探汴京城中是否对这类便捷吃食有所需求。她一定是发觉颇有市场,又积攒了钱财,便即刻付诸行动。
现下快食店开了起来,竟也像长期谋划的其中一步。
想明白后,汪厨子与康掌柜不约而同,皆叹了口气。
康掌柜沉默了片刻,又颇感遗憾地道:“我有个在衙门当胥吏的亲朋,是我侄女夫家的堂兄弟,他前阵子来铺子里吃饭,言及沈娘子的快食都送进衙门了。且他们还说,王府尹便时常买沈记的炙鸭至衙门分给众人吃,甚至有人传言,今年大内除
夕宫宴上,宴席上也有沈记的炙鸭。这娘子入了官家及诸贵人的眼,咱们这些小民,实难撼动她了。日后啊,康记的生意只怕愈发难做。我这铺子又是租赁而来,若当真不行,只怕到时要关店返乡了。”
汪厨子大惊:“怎么就到了这地步?年前我们铺子里食客不是还挺热闹的?”虽说比起沈记开店前,的确少了大半。
康掌柜却不乐观:“沈记与樊楼不同,樊楼高不可攀,那是富贵人家出入之所。沈记与咱们皆在这市井谋生,离得近,又同样做得是平头百姓的生意。咱们与沈记还都是汤饼铺子。如今做得不如人家,自然要慢慢败落。你不盘账不知,我盘了去
年半年的账,扣除租钱、雇工银及买菜买粮的银钱,几乎没剩什么,故而才有此感慨。今日你正巧应我之邀早些来了,我便与你掏心窝子说上一说。眼见客人越来越少,日后我也无需这么多庖厨了。待元宵过后,我八成会辞两个庖厨和伙计。”
汪厨子亦有些戚戚然,虽说康掌柜当面说了这话,想必不会辞退他。但他心里仍有些不安。康记若是愈发萧条下去,自己日后只怕也要换东家。
他心中一时沉重起来。
“比不过也无可奈何,沈娘子若非康记的对手,我倒真心挺赏识她的。一介女流,还是个下堂妻,竟能有今日成就,实在不简单。何况,她手艺这般好,竟从不满足现状,又勤快得令人咋舌,你说我能怎么办?”
比手艺比不过,比勤快更比不过。
他认输了!
康掌柜无奈摇头,又拍了拍汪厨子的肩头,“不说了,你去后厨备点菜吧,只盼望真有客人上门。”
汪厨子却没动,他想了想,康掌柜对他有知遇之恩,看着康掌柜一脸萧索的模样,他忍不住拉住了康掌柜的衣袖:“掌柜的且慢。
康掌柜扭过身来:“怎么了?”
“掌柜的可曾想过,也仿记做这快食?”汪厨子一针见血地提议道,“铺子里生意不好,咱们有厨子有伙计,不如也做快食。掌柜的不是也认得不少作坊里的人吗?你说沈娘子已揽下厢军、衙门的生意,那咱们便不与她相争。她的快食店即便
做得再好,也无法送全汴京城的餐食。她负责这一片,咱们的快食店负责旁的地方,如此咱们也不至于要关张。”
康掌柜一愣:“这样妥当吗?会不会被沈娘子找上门来打骂?”
汪厨子却觉得无妨:“此事又非盗取旁人的祖传菜谱或秘方,虽说咱们总是效仿,落了下乘,名声不大好听,但日后肯定还有别的铺子学沈娘子。不是咱们,也会是别人。那咱们何必守着这自尊挨饿呢?趁着娘子也才刚刚开始,咱们正好分一
杯羹。等沈娘子新铺子开了,厨子也雇到了,只怕咱们想掺和都没机会了。”
康掌柜一想,确实有理,激动地抓住汪厨子的手:“还是你精明,幸好有你!那我今日便去给相熟的缫丝工坊问问此事。”
说罢,康掌柜回屋拿了帽子,换了件见客的好衣裳,匆匆而去。
汪厨子望着他的背影,松了口气。希望康掌柜这最后一搏也能如意,他在康记待得时日长了,习惯了,不想换东家了。
沈渺不知道已经有跟风者出现了。她正跟着药罗葛去看铺子。
这回铺子选在御街与金梁桥中间那一条街,往北可通往开封府衙门,往南则便于给厢军望楼送菜。
不过对于跟风的事,她一开始便有所预感。
快餐无法垄断,势必会成为一个行业,商业越发达的朝代越是如此。所以她并未为此焦虑,因为要把团餐做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。
团餐看似做快餐,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似的。实则关键是要做细致贴心的服务。这里头的含金量并非仅在于菜做得有多好吃,当然菜的味道也不能差,但所谓的“客户体验”更为关键。
因为团餐的市场狭小,是精准投放人群。
做好饭菜,能抓住这群人的胃;注重细节,更能抓住他们的心!
局外的旁人看她做这个不过是雇个人、炒个菜、送个餐似的,轻而易举一般,可她每一步其实都走得极为谨慎,力求做好每个细节。
何况,连她都才刚刚开始,摸着石头过河,也不知日后如何呢。她上辈子也是踩过坑、见识过的。团餐若做得不好,亏钱也亏得厉害,说不定会一下把自己拖进大坑里去。
这便是沈渺为何一留意到餐具的问题,立刻便要想办法改变的原因。
餐盒是否精致对快餐也很重要。这段日子在军里打出名声后,她立刻与邓讼师一起把开封衙门里几个大的司曹官都送了礼,也顺利得了首肯。那司曹是拿着官架子,对沈渺居高临下看人,还捻着胡子再三交代:“这是看在邓先生的面子上,沈
娘子的名声我虽听过,但有些话还是要说一说,你这饭菜定要干净,若是乌乌糟糟的,可不许再送进来了。”
沈渺笑着福身请他放心。
她顺势便将盒饭陶盘更新到第二代??盘子加深,最左边设计出放勺子筷子的地方,接着是一个圆形格子与方形格子,一个放蛋一个放肉,中间再设一个特别小的方格子,用以放蘸料或榨菜、酸菜之类小菜,之后便是最大的放饭格子,饭格子
上面是两个同等大小的素菜格子。
而后她还要求陶窑用白陶土制作,如此做出的盘子干净、漂亮。第二代盘子主要在衙门和瓦子里试点,是针对这部分人群特意做的,果然极受欢迎。
那司曹后来见了沈渺送来的这光洁的白色陶盘,里头分类清晰、荤素搭配,色香味俱全的膳食,真一点都挑不出毛病来。
小吏们虽私下拮据,但面上还是要光鲜的,所以让他们仍能保有“虽是丫鬟命却有小姐病”的优越感,便能虏获他们的心了。
而且沈渺如今还推出定制菜品,时常询问厢军和小吏们想吃什么菜。高档精致餐盒加上定制菜品,很符合古代衙门里的需求。
除了衙门,沈渺还将目光投向金梁桥附近最大的一间瓦子。里面有许多唱戏说书的伶人,也很需要这种“剧组”餐。
当红的角儿自然有丫鬟伺候,然有很大一部分没什么名气的伶人,每日唱戏已很累了,若有人送餐上门,自然再好不过。
沈渺一心二用,一边想着事一边跟着药罗葛看了好几个铺子,她都嫌有些贵。御街的铺子又比金梁桥的更贵了些!
果然不管古今中外,只要是首都,这物价房价都挺吓人的。
“可还有小一些的铺子?”沈渺想了想问道,“倒不用那么大的。”
这可把药罗葛难住了,他站在原地想了片刻,忽然想到有一处似乎符合沈渺的要求,便立刻转头问:“娘子可在意与旁人共一个铺子?有位店主生意不景气,欲将铺子一半租出,他用木板将铺子一分为二,连灶房也可分成两个。如此沈娘子只
需付一半租银即可。”
这不就是后世惯常做法么?沈渺觉得不错:“可以过去瞧瞧。
二人便往御街赶去,远远药罗葛便为她指了指位置,沈渺踮着脚看了看,那铺子位置倒是挺好??竟离大内的东华门很近,离开封府衙也就几百步之远,只是离金梁桥远了些。
沈渺望了望大内的宫门,她还是第一次离大内如此之近。平日里无事,她是不会到这里来的。她和药罗葛避开一堆运送竹木的匠人,御街正中央正在搭鳌山灯,满地的竹木和麻绳,所以有些乱糟糟的。
“就是这里,沈娘子进来看看。”药罗葛在前引路道。
沈渺好奇地迈了进去。
就在她看铺子时,大内,太后所居的万安宫里,正飘着一股烤鸭的香味。
太后保养得宜,年?五十有几,看上去却不过四十出头的模样。她生得极美,即便年岁渐长,仍能瞧出她年轻时美人的影子。
尤其那眉目,恰似秋水一般。
殿内,青玉暖香笼里袅袅地散着清淡的蔷薇香气。殿门两边立的宫娥屏息静气,内殿深处,重重珠帘垂落,朦胧地映出了太后端坐在上首的身影。
今日她穿着家常衣裳,也没戴沉重的头饰,只有几根珍珠簪子插在盘龙髻上,姿态悠然地坐在紫檀木圈椅里,正含笑看着宫人为她包鸭肉,还嘱咐道:“加一条那细细的山楂条。不要葱。”
“是,娘娘。”宫娥弓着身子,用筷子夹了鸭肉、鸭皮、黄瓜、山楂条,以薄如蝉翼的荷叶饼卷起,将饼皮开口翻过来压在底部,小心翼翼地举过头顶,又微微屈膝半跪,将炙鸭呈到太后面前。
太后便端过盘子,坐姿依旧端正,用筷子夹着,慢条斯理地吃。
这炙鸭着实美味,只是吃起来稍显麻烦,不太雅观。
太后自打成了太后之后,便极注重养生,平日里奉行食不过饱、饮食清淡,饭前还要打坐片刻,甚少食用荤肉。
一切的转变,都要从今年的宫宴说起。
官家赵伯在宫宴上,给参加宫宴的近臣重臣每人额外赏了一盘炙鸭,那盘子小小的,大约能包三个鸭肉卷,想多要一个都无。
太后面前亦放了一盘,她原本嫌太油腻,有些嫌弃地不愿动筷。结果官家在旁吃得津津有味,那香味弥漫直钻人鼻头,还在她鼻尖萦绕不去。
她往上首宝座上瞄了一眼,赵伯的那副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的模样,竟然让她也生出了些食欲来,便将信将疑命宫娥伺候着尝了一块。
没想到后来竟不知不觉吃完了一整盘。
这让她自己都大为震惊??她已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美味的荤肉了。
赵伯昀吃到一半,侧头一看,见太后也吃光了一盘,同样震惊不已。后来他悄悄让梁迁出去买炙鸭时,便让他多买半只,用来每日孝敬给太后。
??不爱吃肉,买半只应当就够了,多了吃不完岂不浪费?
于是么,今日太后便也吃着官家送来的半只炙鸭。
她非但没吃腻,反而愈发觉出这鸭子的美味。
尤其赵伯昀一早来请安时,还为她细细介绍了沈娘子如何改进了这炙鸭的做法,还加了山楂条糕一起包着吃。
太后本以为这又咸又甜的吃法,吃起来会很古怪,没成想在赵伯昀的怂恿下试了试,果真格外美味,特别解?。那鸭肉与山楂的香甜味毫无冲突,反倒似天生就该搭配在一起的,堪称绝配。
太后将嘴里最后一块烤鸭咽下,满足地漱了口,用宫娥奉上的帕子擦了擦嘴,见身边的亲信内侍欲言又止,便让他上前来,令其他人退下。
“说吧,可是打听到了沈记的底细?”
太后虽知官家一定已派人查过沈记,一定是没问题才会放心吃那沈娘子做的炙鸭,但她习惯了事事握在手里才放心,便又派人再去暗中探听。
没想到,沈娘子的确没什么问题,只是她竟探出与她那前夫有关的旧事。
内侍低声说完沈家父母之事,默默退后了两步。
她神色恍惚,喃喃道:“你是说,那娘子亡故的父母,便是三年前因徐家案受到牵连的小贩之一?竟如此巧合……………”
“正是,当年酷吏江从奉先帝旨意秘杀徐?一家,不想做事露了马脚,倒叫谢家的三郎追查不放,不得已之下,只能再设法遮掩。结果这回却是乐江侯办事不力,闹出了当街纵马之事,还害了无辜之人的性命。先帝当时被他气得当着御医的面便
吐了血,之后身体又愈发不好了。”内侍低低道。
太后眼眸微微闪烁。这些事她都知晓。那时晋王已急不可耐,先帝也无暇顾及这些事,只能先强硬地定了徐家的罪,亦未处置乐江侯,只是将他纵马的门人打入大牢,推说是惊了马,一场意外,算是含糊过去了。
当时先帝也是无奈之举。因晋王妃是徐家女,徐家天然便站在晋王身后,所以晋王也天然便能得到高门士族的青睐。偏偏他还长袖善舞、八面玲珑,与诸多高门关系甚密,世家皆欲推举他为储君。
先帝没有嫡子,晋王为长,其生母薛婕妤亦是世家出身。但先帝不想再受世家裹挟压制,他在位期间皇权难以施展,朝堂上世家抱团自成一派,党争愈演愈烈。
他力排众议,将当今官家赵伯的抱给太后抚养,硬要给他一个嫡子的出身,惹得前朝对“立幼不立长”之事极为不满,屡次上书要他收回成命。
从先帝登基伊始,便不断与世家斗争,到了临终之际,他放心不下,所以要以血腥和人命震慑世家的气焰,让他们不敢再翻出风浪。
拿徐家开刀,还能削弱晋王,是一箭双雕之计。都说虎毒不食子,但天家也无父子啊......太后回忆起当年晋王之乱引发的腥风血雨也不禁胆寒。
但此计果然奏效。若非她那个前夫又蠢笨如猪,竟搞砸了事情,便也不会留下把柄,还连累了其他无辜的人。
先帝当时极为恼怒,本想将谢家也重判,但谢婕妤抢先一步陈愿自戕。谢家其他人也还算清醒,知晓局势紧张,立刻做出退避之举,表达了忠心。
想到谢婕妤,太后亦怅然,在心中默默地想起那清风修竹一般的女子:“她那般美丽温婉,心性又坚韧果断,能比旁人更早看清局势与先帝的心思,且即刻做好了舍弃自己而全家族的准备,着实令人敬佩。”
顿了顿,太后望着那被吃干净的烤鸭盘子,心想:“其实官家和先帝颇为相像。”皆有着帝王的凉薄。
她又想起把自己典卖了的乐江侯,这位前夫也是她的一块心病,他又短视愚钝,像是黏在她手里甩不脱的污点。
当年先帝刻意留着他,还把他架起来......如今官家也是如此,既不为徐家翻案,亦不处置他,莫非也是为了留个制衡她的把柄?
她养了赵伯昀五年,从十一岁养到十六岁,又险些一同经历过生死。但人啊,只要坐到那个位置上,明面上再孝顺听话,其实也不再是她的儿子了。她也不敢真将赵伯当成自己的亲子。
他是官家。
太后转动着手上的佛珠,面上带笑,心中却是微微发凉的。
幸好她这一生,从来没想过要相信男人。
官家已然长大了。今年瞒着所有人,偷偷调回两岳郗两位将军便是一个信号。宫宴上,岳二人全副甲胄随行在官家身后左右,可算是惊得京中的文武百官都是一身冷汗。
岳家不必说,郗家也不算门阀士族,他们家是在先帝朝才提拔起来的,家是先帝珍重地交到官家手里的人。他们以前被徐薛郭姜等高门大族鄙夷为“寒门武将”,就差直言家无底蕴了。
太后想起最先被废的郭皇后,眼眸微微一暗。官家待她孝顺,可是......官家在警惕世家的同时,又何尝不警惕外戚呢?
否则如今在贵妃之位上的,为何是个连娘家都没有的乐伎呢。
或许该寻个时机,旧事重提了。
即便不为徐家翻案,也该给被枉死的百姓一个交代。
她曾是被丈夫典卖的妻子、王府卑贱的女婢、无关紧要的侍妾......一路经历过多少艰险才走到今日,乐江侯这个把柄,绝不能落在她身上。
太后垂下眸子,缓缓地转动着手持佛珠,暗自思忖着。
***
汴京城晴了雪,陈州却下起了丝丝绵绵的小雨。
谢祁与十一娘站在沿街小脚店檐廊下避雨。十一娘手里捏着块芝麻糖糕,仰着又圆了些的脸看雨丝丝缕缕落下,边与谢祁闲话边等自家的马车来接。
她咬下一口糖糕,忍不住又瞥了眼阿兄身后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:有陈州蒲菜干、淮阳黄花菜干、肥大辛辣的陈州大蒜......除了吃的这些土产,还有“黑如漆、亮如镜”的两箱陈州黑陶器具。
这些便罢了,阿兄竟然还寻摸了小孩儿才玩的陈州“泥泥狗”,买了一箱子动物泥人,算是把十二生肖都买齐了。
不止,因上元节快到了,这连陈州的各色花灯也买了两箱子。
据说周大今日还赶车去家里蓄养牛羊的庄子上,捆了两头槐山牛,还再挑了一名会养牛的奴仆要一块儿带走。
阿兄还对周大细细嘱咐了,那牛一定要挑公母各一头,到时候娘子才好蓄养在鸭场附近,由那奴仆帮着照料。不日便能产奶繁衍,为娘子耕地,沈娘子和弟弟妹妹们还都能喝上牛乳了。
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,十一娘记得阿兄是这样说的:有一日,他陪沈娘子上街买菜时,遇见有个有农户沿街兜售牛乳。沈娘子看了看,终究没上前买,只是喃喃自语说牛乳太贵了,不然便能熬奶茶喝了。
他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了。如今有了机会,正好给她带两头牛回去。
没错,这堆得小山一般多的东西也都是要带给娘子的。
十一娘又咬了口糖糕,忽然想起家里二婶时常说的话。
二婶总说女儿外向,嫁了人便想着婆家了。且不说这话是对是错,反正二婶甚少说些对的道理,只当是笑话来听。
但怎么......到阿兄身上却好像反着来了?阿兄还没和沈娘子如何呢,就恨不得把他能搬的东西都搬过去了。
回来过个年也是神思不属,叫他陪着放会子烟火,他只知晓望着手里拿小小的烟花棒发呆,这幅皮囊还在陈州呢,魂都不知飘哪儿去了,最后连烧了手都不知晓。
十一娘暗自摇头,再咬了口糖糕,转头问又默默在出神的谢礼道:“阿兄,你上元节真不在家里过了么?”
谢祁回过神来,点点头:“阿娘已答应了,我等周大回来便启程。等会周二来接你了,你便自己回家去吧。”
十一娘瘪了瘪嘴。
要她说啊,这男儿才外向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