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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身躯总是如一杆标枪般笔直、坚硬,好似即使将他的两条腿全部打断,他也绝不会倒下。
薛笑人曾重创了这个叛逆的大徒弟。
那一剑几乎完全剖开了一点红,令他的鲜血都几乎要流尽!
但他那时也没有倒下,他的身子虽然已痛苦到颤抖,但他是被楚留香扶着,自己走回屋中去包扎的。
然而现在,他却倒下了。
乔茜的大脑一片空白!
她的行动,远比她的思维要更快,眼见一点红就要跌倒在地,乔茜已飞奔向了他!
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,不由自主、几乎是出于本能张开了双臂。
一点红那炙热的身躯,就落入了乔茜的怀抱之中,沉甸甸的,压得她踉跄着向后倒了几步。
杀手的影子漆黑,几乎完全将她淹没,她的手臂与他的胸膛之间,就只隔着两层粗糙的布料,她已完全感觉到了这具承受了苦痛的身躯......他在因为剧痛而颤抖。
他似乎已失去了意识,口中却忽然呕出了一口鲜血。
楚留香已飞身掠来,伸手托住了一点红的身子。
江湖人受伤流血乃是家常便饭,除了乔茜这种真?萌新之外,大家伙儿多多少少都知道些疗伤法门,楚留香当即伸手扣住一点红腕脉,只觉得他脉象紊乱、内力失控......这是被石观音一巴掌拍出来的内伤。
他当机立断, 伸手在一点红身上的七处大穴上一一点过,先封住他紊乱流走的内力,而后,又立即将他带回屋内。
乔茜一句话来不及说,奔回屋内,去拿来自恒山派的内伤圣药「白云熊胆丸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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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点红做了个梦。
通常情况下,他很少做梦。正所谓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在他闯荡江湖的十多年中,他很少去想自己,很少去想自己的境遇......这其实不大像是没心没肺,而更多的是漠然。
这是对自己的漠视。
但最近,这状况已开始有所改变,因为他想着某个人的时间开始变久了。
一乔茜。
他时常梦到乔茜。
这些梦其实都乱糟糟的。
有的时候,他梦到自己和乔茜成婚了,他们一起隐居在秦岭山麓、靠开小店挣钱生活,春天他们一起去山上采集竹叶,来做那一种他印象深刻的竹叶甘露,但这似乎卖不上价格、维持不了生活。于是他们操起了老本行,乔茜负责念“此路是我
开,此树是我......他负责拔剑、助威、抢劫等多项技术工种。
前半截还是挺美好的。
更多的时候,他会梦到一些......一些不能明说的内容。他梦到乔茜在身上裹着一块被子过来敲他的门,她赤着脚、小腿白得像是一汪牛奶一样,就这样羞羞怯怯、开开心心地露给他看。
然后,她用被子裹住了他们两个人。
那块被子就开始轻轻地颤抖,她的脚趾会紧紧绷起,足心与脚尖都是艳红的颜色……………
这样的梦令他饱受煎熬。
他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单恋,明白了喜欢上一个女人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......别人喜欢上女人,也像他一样禽兽么?
一点红深深疑惑着。
他根本就不知道!因为他的少年时光是在严酷的训练中度过的,根本没有时间、没有精力、没有意识去做什么荒唐的事,他的身边也没有朋友,更不会与任何人提起情爱的话题。
他本认为自己的心就是一块石头,绝无法体会到这世上任何一丝情感。
但事实证明,他错了。
他的情感来得如此汹涌,那些年少时被压制的热潮,在他已完全成熟之后,加倍反扑回来,令他饱受煎熬,这冲动被他认为是不道德,不应该的,所以他强行压制下去,但情与爱,真的能压制住么?
答案是不能。
他在那种反复袭来的欲望之中变得更加难耐,他梦中的乔茜变得更加热情,她用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迷蒙地瞧着他,用各种各样不同的语调说“爱你、爱你、最爱红大爷了”,然后这些爱语再被他完全撞碎。
......他这样真的正常么?
诚然,他现在有了一些新朋友,楚留香和陆小凤看起来都对这问题很有见解的样子......但他怎么可能去问出这样的问题?!
他本已觉得自己这梦相当肮脏......又怎么可能透露出哪怕一个字?这根本就是对乔茜的玷污!
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秘密,他艰难地保守着这秘密,这秘密像是甜美的蜂蜜,又像是杀人的砒霜。
痛苦与快乐同在,这就是他爱上乔茜之后的感觉。
他虽然痛恨自己对乔茜的肮脏肖想,但心中有个极隐秘的地方,却还在期待着与她梦中相会。
然而,今天,他却做了第三种梦。
梦里,乔茜在哭。
她在抱着他的尸体哭。
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,已将她弄脏,她的手上、身上全是血,眼泪一串串往下流,像是永远也流不干净一样,她的身子在抖,抖得这样厉害,浑身上下的每一寸好像都很冷………………
不要哭了,他想这么说。
像他这样的人……………像他这样的人,本就不会有什么善终的,留有全尸,已是很好的结局了。
而他这样的人,也不值得她流泪。
她的眼泪一滴滴地砸在了他的脸上,恍惚之间,一点红似乎感到了一点滚烫的痛苦。
......他只后悔没有把心意说给她听。
一点红霍然睁开双目!
他的身子似乎在瞬间紧绷,胸膛前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又令他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,肌肉绞紧、胸膛起伏、冷汗渗出。
乔茜焦急地道:“红大爷?”
一点红的意识渐渐回笼。
他的眼前,是他熟悉的天花板。这是他的房间,浓重的血腥气与药香笼罩在屋中。血的味道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,他的喉头还会有一股甜腥之气。
………………他没死,他只是被石观音打得内伤加倍。
而他身边的是…………
一点红缓缓偏过了头,就瞧见了坐在床边的乔茜。
她的脸色苍白得很,头发有点乱蓬蓬的,看上去状况不是很好,眼圈也红红的。
杀手似乎有点.......恍如隔世的感觉。
他有点怔怔地瞧着她,过了半晌,才张了张口,干涩地道:“......乔茜。”
乔茜的眼泪哒吧一下就掉下来了。
一点红昏倒之时,乔茜的动作不可谓不快。她飞奔着冲过去抱住了他,又飞奔回屋去寻找治疗内伤的药物,把提前储存的药物都拿出来,姬冰雁对药理懂得更深一些,迅速写了方子,乔茜又亲自去熬药,守着药罐一刻也不离开。
这些时候,她都没想哭。
可是现在,红大爷醒了,用那双她无比熟悉的碧绿瞳孔安静瞧着她,她却一下子觉得委屈起来,眼泪几乎是在瞬间涌了出来,哒吧就掉下来了。
杀手有些不知所措,他瞧着乔茜......那种痛苦与欣喜的感觉几乎是在同时涌了起来??乔茜是在为他而哭么?
......她是在为他而哭。
一点红的心脏好似忽然被一只手给攥紧,重重地跳动了一下,血液好似已全部集中在了胸膛中。
他忽然挣扎着要坐起。
但石观音的那一掌,的确让他伤得不轻,被子自他身上滑落,露出他精赤的上半身,胸口偏右的位置,留下半个乌黑的手印。
这就是石观音留下的。
倘若她那会儿没有被乔茜逼着飞身掠起,而是把这一掌找准位置打实在了,恐怕他的心脏会当即被击碎、死得不能再死。
幸好,他还活着。
杀手挣扎着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,想要坐起来,却再一次牵动了内伤,胸前瞬间传来剧痛,令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。
乔茜忙上前来扶住了他,帮着他慢慢靠在床头的靠垫上。
她的眼泪还没擦呢,就忍不住说:“怎么急着要坐起来呢?”
杀手没有说话,他伸手抓起了床头干净的手绢,抬起手臂,替她擦去了面颊上的眼泪,这才道:“......不要哭。”
乔茜怔了一怔。
这话果然起了奇效.....乔茜的眼眶又一下红了,眼睛肉眼可见地开始融化,变成了一摊眼泪汪汪的蛋花。
一点红:“
"
怎么更委屈了?
他不知所措地瞧着她,只觉得自己这张笨嘴无论说出什么样的话,都只会惹得她伤心难过,一时之间,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,只能默默地伸出手,用手绢擦一擦她的眼泪。
乔茜一把抢走了手绢,跳起来从房间里冲了出去。
过了一会儿,她眼睛红红、鼻头也红红地回来了......不知道是不是躲在哪个角落里抽抽了一会儿。
一点红:“
一点红道:“你......”
乔茜却立即打断了他,道:“红大爷,先吃点东西吧。
她转身,把饭食端了进来。
今天吃粥,香菇滑鸡粥。
一点红其实是个相当坚韧的人,一般人在重伤之后,浑身剧痛,绝无半分胃口吃东西,但他上一次几乎被薛笑人开膛破肚之时,仍然能坚持每一顿都吃下足够的食物,摄入足够的营养,如此才能好得更快些......
无论她端来什么,他都会沉默地吃下。
但乔茜只想让他能吃得更舒服些,入口能更顺一些。
香菇滑鸡粥,粥体浓稠、米粒开花,米油的香气与鸡肉、香菇的咸香交织,比吃干饭要好入口得多,咸粥比之甜粥也更不容易吃腻味,她还在里头放了一些生菜丝,味道很是不错,不知不觉就能吃下一碗。
乔茜又一次坐在了床边,她一只手端着粥碗,另一只手拿着勺子,舀了一句,凑到唇边吹了一吹,递到了一点红的唇边,就要喂他吃下。
一点红盯着乔茜,人似乎已怔住了。
她垂眸为他吹粥,又把东西喂到他唇边。
一刹那,他似乎又想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梦,他梦见自己娶了乔茜,他们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......她就像这个样子。
这个样子的她,令他真的有种,有种奇异的错觉,好似她已是他的妻子。
乔茜道:“红大爷?”
一点红的睫毛颤了一颤。
他垂下了眼帘,张开了嘴唇,含住了那勺子,将一勺浓香的肉粥抿去。
他的喉头上下一滚,将粥咽下去了。
他又想到了方才做得那个梦??他死了,乔茜正抱着他在哭。
梦是假的,但梦里那种强烈的心情却是真的。
......他只后悔没有把心意说给她听。
现在,他还活着。
他有机会能把自己的心意说给她听,只要他想,现在就可以。
但是......他说出这份心的目的却绝不可能是向她诉一诉衷肠,他想要得到她。
他无比想要得到她。
………………该怎么做才好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