庞正平发现,李潇这几天状况不太好。
“应该是膝盖的问题。”Eliott提醒他,“从挪威海回来后,他走路就一直不正常,虽然,他一开始在基地也不正常。但是远没有那么严重,你懂我意思吗?”
庞正平指尖夹着烟,抿唇看了眼房间方向。
房门紧闭。
他拧着眉,这是第几天了?
他敲了敲房门,里面应声,传来轻微??的声响。可能是等着开门太急,绊倒了什么东西,哐当砸地。
庞正平一愣,说需要帮忙吗。
里面男人静静地:“不用。”
这种情况次数不多,李潇毕竟是沉稳的性子,能让他走路绊东西,不容易。然而就那么几次,也够宿舍两个提心吊胆。
庞正平最初真是狠狠吓了一跳,下意识想强行推开门。
门在里面被抵住,男人有些狼狈的声音恼怒传出来:“我说了,不用。”
庞正平气乐了,气到飙粤语:“唔系?,哩个时候了大佬!”
里面仍是不出声。
Eliott把他扯去客厅:“你是不是蠢?他膝盖不方便,你去帮忙,他没有自尊的?”
“哇,我只是好心。”
“我知道啊,他也知道啊,但是都是男人。”Eliott摊手,“他会难受的。”
庞正平冷静下来,想想就明白了道理,后面他和Eliott彼此注意,约定不再去问李潇膝盖的事。统归李潇不爱说话,他们不问,他从不提。
他甚至到了后来,也再没提过他女朋友。
那一场情事,就像他的膝盖,他在极夜里守口如瓶,讳莫如深。
倒是有一次,比较意外,是庞正平居然听别人问起了相片里的女生。
那时距离他们第一次出海不久,一船人带着数据回港,在特罗姆瑟缘海基地休整。没过几天,他们将数据反馈调整,又要重新启航。
这次是前往格陵兰海域,依旧清晨出发,夜晚住在海面。
一月中旬的夜晚阴冷,连风也带着飕飕寒意。
明明出发还是晴天,到了晚间,天气变换,天空被云层挡住,就已经看不见凄清月亮。
那天大家都很兴奋,雷达定位成功,下午时分,第一枚海下通讯监测投放完毕。
尽管那天很冷,当日气温逼近零下三十。
可所有人还是难掩雀跃。
晚饭吃的一种番茄海鲜汤,里面泡干巴面包。庞正平挑眉,觉得这和胡辣汤里撕羊肉泡馍有什么区别?而且胡辣汤多香,可比这碗东西好吃多了。
只有李潇吃得惯。
庞正平喝着看了眼对面男人,来挪威开始,他就没听李潇说过任何抱怨。
那些吃食,气候,李潇总是不太关心。或许是本身感知变得麻木了,他不受刺激,总是这样也行,不这样也可以。
庞正平很少听他有过什么诉求,这碗汤是个中国胃都忍不了,可李潇低头静静喝,什么话都不说。
船上在玩喝酒游戏,类似于酒后吐真言。其实这种游戏,一般都是酒局聚会常驻客,要有男有女,轮转起来才够热闹。
可现在毕竟没有女人,想玩刺激的玩不成,游戏规则就改了改??酒瓶子转到谁,谁就要说真心话,也就是回答一个刺激问题。
这种问题,落到一帮洋人手里,基本逃不开情和性,更多是后者。酒桌上问性很疯,譬如问加拿大人尺寸,粗度长度,多持久。
那个加拿大佬特别倒霉,点巨背,转了好几次都是他,喝得脸红脖子粗,差点在酒桌上脱裤以证清白。
Eliott也被问,结结巴巴说不出来,加拿大说:“靠,你不会是处男吧?”
被小马赛梗着脖子揍了一酒瓶。
庞正平揉着额角,笑得很无奈。他的问题没有那么露骨,他们问他有喜欢过什么人吗,他说有。
“在哪里?”
庞正平笑了:“苏黎世的故事,就留在少女峰。”
最后终于问到李潇,这个自酒局开始,就闷头食饭,不声不响的男人。他一直坐在窗边,靠着舷窗外一抹苍茫清冷月色,他喝酒,表情淡淡,呵出的热气喷洒成白雾。
Eliott发誓要挖出他的故事:“终于轮到你了!说说吧,老实交代。
李潇只是弯唇:“交代什么。”
他从来不多话,整个人都显得很神秘,可基本所以成员都对他感兴趣??寡言冷淡的性格,超凡脱俗的专业能力。那么极端的反差,太让人有探究欲了好么。
有个高个子男人说:“聊聊你的情史,你这家伙不会从没和姑娘谈过恋爱吧?”
李潇估计有些醉了,眼睛里淡淡朦胧光晕,声线虚浮轻懒道:“嗯?”
那男人只好把问题再复述了一遍。
出乎庞正平意料的,是李潇支着额头,竟然真的回答:“有,有过。”
声音好沙。
可这个回答可劲爆多了,毕竟照他这种孤僻寡然的性格,究竟是什么姑娘能看上?正平也只是之前听他提过,具体也不了解。
众人一时间七嘴八舌:“长得漂亮吗?”
“亲过嘴吗你?"
“现在还谈着吗?不会已经订婚了吧!”
座椅里的男人侧过身体,眼睫半垂,唇角微微噙着弧度。
或许是他今夜喝多酒,还算好说话,那些无伤大雅的问题,李潇都不痛不痒回了。迎着众人的起哄,也会笑笑。不过后面问题越来越过界,涉及到更深情爱。
他渐渐抿紧唇,不再回答。
有人问他,和那姑娘上过床吗,问得很下流。李潇眼神扫过去,冷冷寒了脸。
他们催促他回答,他偏过头扯唇,并未搭理。
都酒喝多了,有点脾气,庞正平看见其中一个推了下他肩膀:“说清楚点,不然喝酒!”
照定的规矩,如果回答问题,就只需喝一杯。可回答不上来,桌上满酒十杯,都是用的大杯量,逃不掉,一杯杯灌下去才算完。
玩这种游戏,都很给面子,也没人真的想喝。
反正也就是说句话的事,就算回答不上来,编个答案也能蒙混过关,总之场子热了就行。
可是李潇没有。
他唇色泛白,唇角还是那抹极淡的弧度,已经快要消失不见:“我喝完,不提她。”
他垂下眼睫,闷声不响,将十杯酒揽到身前。
庞正平侧眸看他,那道身影无喜无悲,清瘦萧索。他忽然无端想起,这几天,李潇在家里是如何走路。
膝盖遇到湿冷环境发痛,那种情况可以喝酒吗?
他不知道,也有点忘了。从前在尖沙咀买药酒,店里的阿叔似乎叮嘱过。不过可惜,过去太久,他已经记不得了。
李潇一杯杯仰头喝尽,周围起哄吵闹声震天,几乎掀翻整个船舱。庞正平静静抬起眼,看着他模样,满室热闹里,他竟觉一丝悲凉。
那次喝酒结束,众人清醒。想起问的问题过了界,似乎触犯到李潇不想说的伤口,基地成员有很长一段时间,和他关系尴尬。
天淡淡又冷了,可能喝酒受了影响,李潇膝盖情况越发得差。很多时候在宿舍,只是从他房间到厨房,那么一小段路,庞正平都能看见他扶着墙,一瘸一拐,磨蹭走上很久。
庞正平有次实在没忍住,还是问了他膝盖的事。
李潇说:“没什么事,就是从前出过意外。”
“打架打的?”
“嗯,算是。”
当时庞正平在客厅放电影,郑伊健演的《古惑仔》。庞正平扬下巴示意李潇看电视:“你以前也是这种?”
影片里郑伊健问山鸡呢?小弟说,在场子里玩女人。
李潇看了眼,笑了:“我可能不是这种。”
“我看你也不是这种,你这膝盖,医生说没治了吗?”
“没了吧,当时伤挺重的。”
“药酒有用吗?我阿公好信这个。”
李潇弯唇摇头:“真的不用。”
他要回房间,庞正平说:“诶。那天喝酒问你的问题,你知道的,他们都喝高了,一群人荤素不忌,你别放在心上。”
李潇顿了顿脚步:“我不会。”
庞正平嗯声,沉默了会:“你挺爱她吧。”
这个问题李潇没有回答,他走进房间,关上了门。
庞正平回头,继续看电影,明明暗暗的光映在脸上,他喝酒,拎起酒瓶。
听着郑伊健唱歌,忽然想起来之前联欢会。
李潇眼睫沾着雪,好像淌过泪。
他当时唱了什么来着?
想了想,庞正平想起来。
好像是刘德华陈慧琳的,《我不够爱你》。
李潇和基地成员的尴尬,一直持续到二月,那时候他们再次航行,已经漂泊海上。走洛普水道,穿过挪威海,进入巴伦支海域。
或许是运气不好,那段航程一整条路段,他们遇到的天气都异常极端。
很多船员受不了颠簸,起初还是吐,吐着吐着竟然习惯了。
船上宿舍是两个人一间,有点像酒店的标间,不算豪华,但也并不简陋。
庞正平的晕船还没有好,他原本倒是以为自己好了,结果谁想到,能遇到这种鬼天气。
“诶,有晕船药吗?”
庞正平难受地撑着床沿,几乎不报什么希望。船员之前都适应了,谁还会特地去买晕船药。
然而李潇抬起眼睫:“有。”
他说完低下头翻包,从里面找出一盒晕船药,一盒晕船贴。李潇把东西递过去,起身将窗户开了条缝。
他做这些很沉默,做完就静静矗立窗边。房间朝向不错,只是可惜天阴了,天幕昏沉,轻薄的纱布在敞开的窗前飘飞。
只能看见窗下海水漆黑无尽,远处冰川孤独。
庞正平愕然,没想到真有人准备,还准备得很充分。他把药放嘴里,拿水灌了,呆呆感叹:“有没有人说过你,还挺会照顾人的?”
李潇一怔,那瞬间模样迟疑,竟有些发愣。
不知道是回忆起什么,他抬唇:“可能有吧,但我其实做得没那么好,你过奖了。’
庞正平心说鬼扯,这要是都不叫做得好,那还有更好的?他半是叹气,半是感慨来了句:“你女朋友也太幸福了。”
李潇嘴唇微白,无言良久,最后笑了笑:“没有,她遇到我,其实很倒霉。”
庞正平看了他一眼:“怎么倒霉?"
他状态有些恢复,李潇就将窗户重新关上,走过来,坐在床沿。靠窗太久,肩膀已经被雾水打湿。
窗外天幕仍是黑沉,只是那么多天朝夕相处,他已经能平和讲出心里话。
尽管不多,但也算是进步。
李潇面色平静:“她其实家境很好,是个小小姐,人很乖,很会替别人考虑。她家里给她安排的婚事,也是很好,很好很好......很多时候我在想,要不是遇到我,她或许现在早已嫁人。”
庞正平最初没在意,随口问了句:“多好?”
怎么样,是嫁给哪方哪家豪门,让他审判审判呢?
后来说了个名字。
庞正平微张了唇,哑口无言。
这确实是真的好婚事,这个审判不了一点。
但想想,他应该是要站在李潇这边。庞正平立刻换了表情:“不好意思啊,没说这个好,我就是有点惊讶。”
没想到这男人看着闷声不响,对象这么有背景。
李潇并没生气,仿佛对他来说,那些往事云烟散尽,早就不值一提。他摇摇头:“我知道我比不过,你不用道歉。”
“也不是比不过吧,你也别这么说。”庞正平有些尴尬了。
这门亲事,确实好,谁看了都说好。他倒是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,但是想了半天,也讲不出来。
最后只好说:“可她不是爱你吗。”爱不就行了,想那么多。
后面李潇要怎样回答,庞正平听不见了,窗外陡然传来一阵闷响,窗户被吹开,紧接着天彻底黑透,风雨大作。
那阵暴雨仿佛破罐倾盆,从天幕垂直而下,砸在海面,也砸在船舱甲板。霎那间整艘船都在剧烈颠簸,窗玻璃震响,发颤,白色雨线横飞。
天昏茫茫了,什么也看不清楚。
那是二月三号的夜晚,从二月伊始蛰伏的阴沉天气,终于在抵达巴伦支海的这一天,尽数变了脸色。从紧迫的昏沉,变作铺天盖地暴雨。
船上警卫奔跑着,一间间敲起门来:“集合,都到一楼集合!”
庞正平不敢耽搁,迅速披衣起身,李潇走在他身后,两个人几乎一路跑下甲板。船在摇,天花板吊灯在晃,庞正平猛然想起,李潇膝盖还有伤。
他回眸,看见男人低着眼。
他走得并不稳,撑住扶手,额角的汗细细密密渗透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