庞正平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,其实是在罗弗敦。当时他正帮基地的房子拿改装木材,手机铃声响了几下,他摸出来接。
电话那头嘶嘶电流杂音,隐约还有风声呼啸,特别吵,他应了几声就走出基地。
出门时Eliott正在和警岗亭的警卫吵架,那是他本周第三次和警岗亭发生口角。前面几次,警岗亭白胖的美国佬还愿意听他进行狡辩??他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攻略,非要出基地垂钓,钓鳕鱼,并且答应平分。
警岗亭对这个条件非常心动,佯装溜号,把他放出去过几次。
结果Eliott一次都没有带回鳕鱼。
于是本周,他妄想故技重施,可爱的美国佬拔抢抵住了他额顶。
“好吧, 但是我告诉你,我确实是个非常厉害的鳕鱼钓手,在我们学校??我说的是还在马赛时,出海帆船与垂钓比赛,我总是第一。别拿这玩意指着我,否则近两年你将彻底失去鳕鱼!”
庞正平憋得想笑,他从驾驶座探出身体:“借过。出去接个人。”
他向警岗亭出示证件。
美国佬照例询问:“地址。”
“博得机场。”
美国佬了然点点头:“是之前说要来基地的那个中国人?”
“是的, 他不知道从特罗姆瑟到罗弗敦,需要转两次机,现在他滞留博得了,我得去把他接回来。”
美国佬看了眼沉郁的天,已经开始飘雪:“我想你得快些。”
“晚饭前一定回来。”
美国佬点点头,摁下按钮。
雪片随着铁门的开启一瞬间涌入,片片飞舞,庞正平迅速钻进了车里。太冷了,Eliott急得跳脚:“门都已经开了,再让我出去一次又不会怎么样!”
他的呼声被远远甩在身后。
那天是十月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,基地在为一个月后即将到来的极夜做准备。庞正平此前在欧洲待了七年,其中北欧四年,从ETH顺利毕业后,他放缓了回国发展的步调。
身边曾经一起爬过少女峰的同学、同事,几乎已经全部回国。
成家立业,结婚生子。
只有他还在北极圈漂着。
年前和妈咪视频一次,当时正在追鲸。中年却依旧时髦的妈咪问他:“喂,你?边度啊?”
庞正平直接将镜头对准冰山。
大鲸鱼甩尾一闪而过,气得妈咪直接挂断电话:“你扯啦!冬日出海睇冰山,发瘟!”
庞正平哈哈大笑。
他在北极圈待着的事,一直没什么人理解,家里也就老妈没有明面反对。尽管不说多么赞成,起码不会劝他早日结婚,让他们二老放心。
这点就比陆家的老爷子好得多。
庞正平在北欧几年,听得最多的,就是陆承风的抱怨。说他家老爷子,要给他床上塞女人,烦得很。
庞正平哇一声简直想笑:“塞女人还烦,又不是塞男人。”
“你收声啦。”他学他讲话,“再讲我就给你塞男人。”
“靠,我性取向很标准。”
被陆承风无情嘲笑,说是吗,那真是更惨了,性取向也没有问题,这么多年没找女人,难不成那方面不行?庞正平气乐,用粤语骂他收声啊!陆承风说等他回国,见面帮他找,他说睇到你那副尊容就饱啦,气饱啊!
那边持续笑了几声。
顿了顿:“可我真得给你塞个男人。”
十月出头,罗弗敦小雪。
庞正平的车驶进博得机场,在路边停下。
机场外的等候站台,已经被一层薄薄积雪覆盖,顶棚往下簌簌抖落雪片。罗弗敦人烟稀少,此刻站台,只有对年轻小夫妻。
庞正平裹紧羽绒服往里走,终于在站台角落,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清瘦的身影。
那男人缩在长椅尽头,肩膀塌陷,身体微微佝偻。他垂眸不知道在看什么,怀里就一个包,深色的,旁边地上倒是有个行李箱,也不大,登机款,里面估计找共就塞两套羽绒服。
漫天雪飞,他身形颀长清隽,逆着路灯昏暗的光影。
他额发被风吹得纷乱了,雪进来,眼睫一层霜,深色羽绒服敞开,围巾一角在风中飞扬。
萧索,清寂。
这是庞正平对他的第一个印象。
罗弗敦入夜进入安静时刻,城市的剪影在他身后,被拉成很淡,很长的一条线。
庞正平顿住脚步,片刻后,走向他:“你是,李先生?”
大约是许久没听见普通话,尽管他说得不太标准,有一点点夹杂闽粤地区的口音。
男人却还是抬起头,眸子倒映天幕飞雪,漆黑无声。
他迟疑后,微微点了点头。
庞正平邀请他上车休息:“车上有暖气,大概两个小时,我们能到达基地,你可以睡会儿。”
他继续颔首,起身拎起地上行李。
“我来吧。”庞正平垂眸扫了眼他膝盖,弯曲得僵硬。他推测这男人或许有腿疾,极夜将要来临,凛冬覆盖,这不是什么好事。
然而对方抿抿唇,不动声色将东西拎在手中,慢慢避开了他的手。
不好接触。
这是庞正平对他的第二个评价。
他落后几步,看夜色里雪落下,男人高大的身影被缓慢吞噬。他喊了声:“诶。”
男人停下脚步,微微侧过身,唇色白得发冷。
庞正平说:“以后下了飞机,最好把外套拉链拉上,入夜不是闹着玩,零下几十度也是常见的。”
男人一愣,随即很轻很轻地点了头。
他倒是沟通起来不费劲,就是不知道专业本事如何。庞正平心里略微满意,追上前几步,抬头望了眼天幕。
雪下得益发深刻,然而月亮倒是隐约升起来了。
那个男人从此在基地住了下来,基地成员问他名字,他说他叫李潇。
“满,什么意思?”
庞正平:“就是下雨下很大。”
“喔喔。”Eliott将木材板边缘打孔,很自然冒出句法语,“il pleut des cordes."
这回轮到一个加拿大人听不懂了:“什么意思?”
庞正平点了支烟解释: “it''s pelting down.”
极其标准的英式英文发音,这是他在欧洲几年修习的成果,他精通英语法语,对西语也有些研究??这部分属于听多了就懂了。
加拿大人瞬间领悟,夸了两句这名字真有趣。
倒是李潇,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。
庞正平偏头看向他,递了支烟:“抽吗?”这句是中文。
李潇摇了摇头,低眸将自己工具箱里的东西倒出来。他在找笔,那种绘图专用的记号笔,基地准备了很多,基本能人手一把,他却很固执,只拿一支。
别人笔随意丢,没了就再拿新的,只有他会坚持不懈找。
固执话少。
这是庞正平对他的第三个印象。
从来到这里之后,李潇就表现得对一切事务兴致缺缺。他们进基地第一件事是没收手机,只配备基地专用的通讯设备,每个人到这个环节都怨声载道,只有他。
美国佬来收手机时,李潇很平静地说:“我没有手机。”
美国佬冷嗤,非常不屑:“先生,换点新鲜的玩笑,这个借口我们听烂了。”
几乎每个妄想躲避排查的人,都会编出这么一套理由:没有,没带,丢了。反正说来说去就那么几样,原因倒是各有各说法。
美国佬才不信,每次都会被检查出来。
然而这次这个男人,却平静地重复清晰低诉了一遍:“我没有手机。”
“被查到你就死定了!”美国佬没了耐性,枪扔到一边雪地,粗鲁地推搡了两下,扯开他的背包和外套。
Eliott当初就被这么查过,用法语大声提醒:“你还是自己交代吧!他们可不好糊弄!”他拜托庞正平翻译成中文。
庞正平摇了摇头,眸光静静看着那男人。
东西散了一地,他们什么也没有查出来,竟然真的像他所说,他没有手机。
摸查到边边角角不放过,他甚至连其余通信设备都没有。
当初拨给庞正平的电话,还是用街边小店的座机拨出,他信息点都对的上,庞正平没有怀疑。
美国佬离开,李潇蹲在地上,不声不响收拾残局。
他唇色总是微白,人犹带几分病态,那双瞳孔又极黑,极深邃。
风愈刮愈烈,铺天盖地都是雪。
没有适应这里的环境,他指尖冻红了,膝盖无法做太多动作,蹲下的姿势像是断了腿,很诡异。
Eliott看了半天,有点不忍心,提着裤子跑过去帮他收拾。
男
人极黑的眼瞳看他一眼,安静道:“谢谢。”
Eliott不在意摆摆手:“不用,很没必要,你也不用为那个little fatty生气,他就是这种粗暴性格,我们都被他弄过的!”
庞正平走过去:“打住,那是你,我们可没有偷吃鳕鱼。”
提起这个,Eliott极其生气了:“这真的很奇怪!我当年在埃克斯马赛上学,我保证我的垂钓水平无人能敌,整个蔚蓝海岸港口,找不到有我第二个能钓鳕鱼的人!只是大西洋的暖流并不欢迎我。”
所有人都笑了,Eliott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年轻人,十分认可自己的经历,时常将家乡马赛挂在嘴边。当然他偶尔也会提到巴黎理工学院,那是他读研究生时的大学。
他会经常说:“知道么,庞加菜是我的校友。”
别人问哪个庞加菜,Eliott说:“你当全世界几个庞加菜?当然是庞加菜回归的那个庞加菜。”
只有那个男人没有笑。
他从Eliott手上接过背包,转身回了房间。
庞正平吐了口烟,烟雾瞬间朦胧视线。他看见海边木屋,靠近最里面那座,窗帘被拉起来。
将近十一月了,一个月的时间。
极夜即将开始,他没有听见那男人说更多的话。
他是个过于沉默的人,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,漆黑安静的眼睛,也暴露不出他内心所需。他有时看雪,有时淋雪,夜深就看月亮,去找星星,他好像很喜欢抬头望天,凝望宇宙。
Eliott的那套庞加菜,他是唯一愿意倾听的男人。
庞正平觉得好笑:“你真的不觉得小Eliott说得很神叨吗?”他临时换了个词,原本他想说的是神经,后面保留了颜面。
那时候李潇在重新整理房间。
他在基地的木屋不大,十二个平方,只有一张床,一张木桌,一个衣柜。
他的行李箱塞在床底,李潇将常用的东西收出来。
庞正平随意一扫,桌上光秃秃,靠墙是个相框。
里面是张合照,庞正平看去,照片中女生有一张姣好容颜,清纯漂亮,好像少女峰下的小溪。
他胸膛闷笑,原来这张合照也是常用物品之一吗。
他听见男人说:“如果真有回归,那也是好事。”
连声音也是低哑的,沉默到几乎让庞正平觉得,或许他这辈子不会吐露更多话了。
他不应该待在峡湾,他应该去柬埔寨,去吴哥窟。
李潇好像晃了下神:“去吴哥窟,做什么。”
庞正平在他身边坐下来:“你没有看过梁朝伟的《花样年华》?”
他微愣,摇摇头。
“这么经典的片子你没看过?吴哥窟就是梁朝伟剖白自己的地方咯,以前的人呢,有秘密就会找个树洞,躲起来,讲给树洞听。感觉你也需要一个。”
可李潇没有看过这部电影。
在极夜到来前夕,听到这段别有深意的提醒。
他笑一笑,不说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