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在新家住下来,从前在周书彦名下公寓的物品,这段时间陆陆续续送过来。
陈蝉衣白天基本在睡觉,都是李潇收拾。家里烧饭也是他做,他性格使然,不想家里出现陌生人,不太想请阿姨。
怕她不理解,还曾经尝试和她解释:“家务活我可以做,可以......可以不找陌生人吗?”
陈蝉衣说:“可以呀,我也不喜欢家里有阿姨,好奇怪啊。”她其实是觉得,两个人的小家,就是爱巢,让朋友和父母住都奇怪。
多个阿姨,她会很不自在的。
李潇笑笑,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小手。她手偏凉,怀孕还是这样,他收紧抵着颊边,低声说:“之后要是,肚子慢慢大了,我们可以请个家庭医生。”
随时照看她身体。
结果陈蝉衣偏过头,嗓音糯糯的:“可是我就是医生啊。”所以还要什么医生。
他笑了,轻轻“喔”了一声。
七月走到尾声,李潇去研所的时间越来越长。
陈蝉衣来京城两个月了,都没回南京一趟。
舒羡之忍不了,拨来电话:“你最近怎么样?”
“挺好的呀。”
“身体呢?”
“都很好呀。”
舒羡之满意地轻嗯,又说:“那准备什么时候回南京?怎么了,有男人了就可以不回家了?”
陈蝉衣红了脸,害羞小声说:“我没有。”
她还没有,她很显然得乐不思蜀了!舒羡之中气十足:“那你倒是回来看看啊!”
气得挂断电话。
陈蝉衣倒是也想回去,可是,她摸摸小腹。这要是回去,第一眼就能被看出来吧?那就真完蛋,外公肯定念叨她呀。
然而雨下了几场,家里开始频繁有人登门。
陈蝉衣怕生,之前的阴影犹在,最开始不敢开门。
后来慢慢眼熟了,也认得人了。
那些基本都是研所的负责人,来找李潇的。
那样的国家重点项目,牵涉人力物力极广,李潇很多时候身不由己,即便满心疲惫,也得撑着身体,咬牙往研所跑。
回家累得倒头就睡,是常有的事。
他性情静默稳定,有的男人在外面,累了一天回家,难免窝里横。觉得在外被人指使,回家就可以找老婆撒气。
李潇完全不是。
他有时候累得睁不开眼睛,她靠过来,拿条毛巾,温柔给他擦手,擦额头。
他会强撑着精神,和她说会儿话。
问问她情况:“中饭吃了吗,午觉睡了吗?”
问问肚子里宝宝的情况,诸如此类。
他再累,也不会发脾气。
顶多是有一次,实在是连轴转了三天,身体受不了了。她心疼得想掉眼泪,挨过去给他擦脸,被他强硬攥过手腕,捞进怀里:“乖宝,先睡,有点困了。
语气里透着浓浓的疲惫感。
她抬头,望望他冒出来的短短青色胡茬,小手无声放在他胸口,亲亲他胸膛,安静闭上眼。
后面越来越时间紧张。
有天晚上找到家里,那时候她刚洗过澡,坐在家里,沙发前地毯上,用竹子编小蜻蜓玩。也不是想编得多好看,就是想编给肚子里宝宝看。
李潇在身边陪她。
他难得晚上有空,不用也待在研所。
门铃响了,李潇起身,去开门。
外面站着的还是熟人,陈蝉衣离得远,他们说话都压低声音,她也没弄懂他们在说什么。
他关上门。
陈蝉衣坐在地毯上,手中小蜻蜓编了一半,还剩两边小翅膀。她抬眸望了望他,李潇抿紧唇,无声垂睫继续坐下来。
陈蝉衣说:“是不是研所有事呀?”
他微愣,淡淡道:“嗯。”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头发。
陈蝉衣很通透,一下子明白了,他是有事要做呀?想起上午舒羡之打来的那通电话,她把小蜻蜓塞他掌心:“我要回南京一趟。”
李潇瞬间抬起眼睫,唇色略微苍白:“你生气了吗?”
他还记得之前在舒家求娶她,他说只要她,会照顾好她,不会因为别的事冷落她,不会忙到没时间陪她,让她自己一个人。
这些话才过去没多久,他可能就要连轴转地忙了。
他扣住她手腕,眼瞳漆黑。
陈蝉衣当然没那么想,她都想不到,他是怎么能想到这上面去的啊。她说:“不生气呀,就是上午外公打电话来了,我来京城好久了,都没回去过呢,就回去住几天。”
李潇还是捏着手腕:“真的?”
“真的呀。”
他喉结滚了滚。
陈蝉衣有点好笑:“我真的不生气哦,也不是赌气闹要回娘家。”她脸红了红,羞涩说,“就是回去看看外公,你别担心。”
这是一方面,主要是她留在这里,他总会特别在意她。毕竟是深爱的小妻子,还怀了孕,他总要问问她午饭吃没吃好,有没有好好睡觉。
这样怎么能行,他不工作啦?
“我回南京,这样我外公外婆就能给我烧饭吃了,吃饭问题解决,我还可以和表姐逛街。南京我更熟悉嘛,什么事都不用我操心,我想回去玩,好不好呀?”
小姑娘凑过来抱了抱他,下巴搁在他肩窝。她身体温暖柔软,他知道她是安抚他。
那他还能说不好吗。
李潇抬臂将她紧紧搂住:“过两天我就回去找你。”
陈蝉衣心想,就两天,能忙得完吗,他当他神仙,不吃不喝不睡,就光做工作啊?她板着小脸:“不行。”
李潇投下视线望着她。
她掰开他掌心,戳戳那里面的小蜻蜓:“你什么时候折满十只小蜻蜓,什么时候来找我。一天只能折一只喔。”
他知道她是想让他好好处理这边的事情,心里又酸又甜蜜,抱紧她说:“好,十天之后我就去找你。”
那年雨季,李潇在研究所站稳脚跟,深远海计划顺利推进。
文件批下几个沿海港口城市,作为试验点,陆承风的上海、江家临海,以及周家闽地,赫然在列。
文件批下来时,郑容微坐在办公楼,望着楼里窗口灯光,一盏盏熄灭,他双手握拳抵住唇角,久久不言。
后来他和李潇打过一次照面。
那是八月初。
新华门前,落了一场暴雨。
那场雨大得出奇,斜斜密密交织,雨水盆酒似的泼溅在地面。长安街十车道暗沉朦胧,被溅起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。
那时候郑容微从楼里出来,接到电话,正要去新华门办事。
天色昏暗沉,行驶需开车前灯,否则模糊一片,看不清雨雾。
道路上车灯直直照射。接送他的公务车,驶到新华门前,警岗亭确认过身份,正要致电放行。
雨幕忽地被一道车灯映亮。
昏暗雨中,静静停着一辆公务车黑色身影,那道车牌如此熟悉,郑容微只看一眼,甚至没有对上车内人视线,就已经足够认清来人。
唐勤说:“是他。”
郑容微抬睫,深瞳无声安静。
两辆车狭路相逢,车灯直射,刺眼灯光映亮整个车厢。雨一直下,车头不过相差毫厘,两车无声对峙,谁也不肯相让。
不肯退,也不发出声音,大雨瓢泼,雨刮器几乎扫出残影。然而寂静雨幕里,没有一个人先开口。
这场景是多么熟悉,几乎让人以为,一切回到三年前。
那时候,他要将她带去京城,以为胜券在握,踌躇满怀。那男人却失了理智,不管不顾追赶,发誓要把人夺回。
那年他和李潇,也是在雨夜道路,静静互相打量。
他三年前的视线冷冷扫出车窗,对上雨里,那双漆黑沉默的眼睛。
后来的结果,是他输了。
李潇将人带走。
他本来觉得什么事都在掌控之中,那年雨夜,他是故意放他们走,因为他有后手,将来必有痛击。
可他没有想过,这一放手会让他彻底失去,一痛此生。
时间停得缓慢,雨好似整整下了三年。
那辆车副驾窗开了,雨水一秒吹进去。副驾是个穿制服的年轻男人,眯着眼以手搭棚,笑着打招呼:“哟,郑检,这么巧在这儿遇上了,您往哪边去啊?”
替郑容微开车的,是唐勤。
这种场面,郑容微真开口就是掉价,副驾的算什么东西,也敢提他名字。
郑容微坐在后排,眼睛都没动,冷冷看着前方。
唐勤冷笑说:“知道这辆车姓郑,还不滚下来。”
新华门找共就那么大,警务早就报备,这时候有车要进,门槛是拿开的。
隔着雨帘,对方并不气,继续笑嘻嘻:“不成啊,郑检。实在是有急事,等不得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雨里倒是字字都清晰。
郑容微双手交叠,坐在后排,眉眼凝然望出去。
隔着模糊起雾的车后窗,他看不清对面男人的表情。只能看见他低眸,似乎在做什么东西,不声不响,极为专注的模样。
那是时隔三年,他第一次见到他。
不再是隔着屏幕,看他在屏幕另一端由数据组建的容颜,听机器传来的电流音。
而是真真正正,见到活着的人。
他从没有想过他还能活。
深远海项目迟迟推进不了,就是因为技术手段是受限的,太少人真的去过深远海了。即便去了,大都命丧海中央。
活着回来,还带着测算成功的数据回来的,他是第一个。
郑容微有瞬间,看着男人朦胧氤氲的容颜,唇色微白,手指不自觉颤抖起来。
唐勤冷声:“进新华门谁没有急事,实在等不及,不如请李先生开门下来,自个儿走进去。”
副驾说:“唉,这怎么说道?咱们李先生有腿疾,平时在研所都不大叫走动。”他看了眼天,“这风大雨大的,淋雨冻着了怎么说,担不起这罪啊。”
唐勤瞧不得他得意样:“那就老老实实待在研所,别出来乱走,免得挡了道,还得别人受累。”
他话里半分不客气。
李潇一直没说话。
副驾说:“这话我听得,上面能听得吗?项目专组催得急,推进计划近在眼前了。郑检倒是腿脚康健,身体硬朗,要不发发善心,让让我们,您也自个儿走进去?”
唐勤在郑家十余年,哪里见过这种人:“你是要和郑家过不去吗?”
副驾模样委屈:“真没这意思,就这么寸,和郑检狭路相逢碰上了,往后退少不得耽搁时间,郑检您真别为难我们。”
唐勤咬牙:“你早先退,现在可就都进去了!”
副驾那男人笑了,也不管雨吹在身上。手伸出车窗,敲了敲门上贴着的标。
那是研所的特标,公务车全部由队里统一管制,上面还贴着中队的名字,以及警务电话。
“郑检,真不是我们不让,国家项目等在您后面,这真没听说过。您也知道咱这辆车贴的研所的标,门里专组都等呢。争分夺秒,咱也得抢时间啊。”
郑容微紧紧咬住唇,唇色泛白。
隔着雨帘,那辆车里的男人自始至终,一句话都没有说。
他好像并不关心,也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事,那些好像都无关紧要,他不放在心上。
郑容微忽然就想起那年长安街,他们在高楼食饭,他看见的那张脸。
无论他说什么,做什么,用什么言语行为刺激。那张脸始终安静,沉默。
眼瞳漆黑深沉,无话可说。
他最后甚至叫住李潇,羞辱到那种程度。
李潇却只笑一笑,轻轻摇了摇头。
他后来也想过,扪心自问,四九城这么多年,换做是他,能比他更不形于色吗?
唐勤还欲说什么。
郑微有瞬竟觉得很累,低声道:“退吧。”
唐勤惊叫:“郑先生......”
“退!”郑容微从喉咙里挤出这最后一句,整个身体绷紧前倾,声线喑哑,用力到颤抖,“让他们走。
窗外大雨冲刷,雨刮器迅疾扫动,唐勤咬牙,狠狠一拍方向盘。他打偏方向,将车驶离新华门前。
退后的一瞬间,那辆公务车压线上前,车标险险擦过黑色公务车前脸。
雨水里,静成一片。
郑容微阖眼,雨噼里啪啦敲打着,他学着李潇的样子,忽然没来由笑了声。
再睁眼,望着窗外后退景色,他失了语言。
小万关好副驾车窗,往后望了一眼,后排男人坐在窗边,垂睫编着手里的东西,自始至终未开口。
小万挺好奇:“李先生,您这是在编什么呐?”
看着像是草编的蜻蜓,还是蚱蜢?反正他也不认得,不确定。
李潇轻声一笑,唇角弧度微弯:“我夫人让我编的。”
“哦哦,嫂夫人啊。”小万想起年夜,看见的漂亮女生,“嫂夫人可真有趣,她在家呢吧?"
男人摇摇头:“回老家了。”
“哪儿?”
“南京。
小万啊了声:“什么时候回来啊?您不去找她?”
李潇觉得挺好笑,手上动作未停:“找啊。她让我替她编蜻蜓,一天编一个,编满十个就见我。”
小万噗嗤一笑,原来李工看着温和疏离,在家还惧内哦?
小万探头打量:“您现在编几个了?”
“五个。”语气惋惜,不大高兴。
小万险些笑死,真的哈哈笑出声,惹得旁边司机都禁不住咧嘴:“您别急,还有几天就能见了。”
李潇没在意,弯唇不语。
片刻后,他停下手中动作,抬头看了眼车窗天幕,银色晦暗的雨线斜斜交织。
这座城市,白日浮华,遮天蔽日锦绣。它庄严肃穆,一场雨能换新天,能洗刷一切不堪入目往事。
他曾经在这里跌倒过,迷失过。
曾经在长安街清晨,看旗帜升起,牵过她细软的指尖,留下和她的照片。也在大雨笼罩的天幕,生命垂危,在医院里,恍然看不清前路。
他失去过很多,也得到教训。
他抚摸雨水模糊的玻璃,心里轻轻叹息澎湃。他问小万:“你去过广西吗?”
小万说:“没啊,那地方不是山多吗?看攻略说很好玩,我准备放假带家里老人去玩。”
他笑:“是,山多。”
重山那么多。
所以从广西十万大山,到如今新华门前。
这一条路,他才摸爬滚打,走了整整三十年。